“那個小姑娘在他身後跟著,解差般將他押了過來。 禿老左走到離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凶威盡斂,垂頭喪氣地說:‘早知是你,用不了費這麼大事,我這條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輩,你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禿老左這幾句話,掙命似的斷斷續續說了出來,情形非常淒慘,老尼簡直是他克星。 可是老尼非常和氣,一聽他說完,立時接口道:‘ 好商量,你帶路。 我們借你寶宅談一談。’說完,又向我笑道:‘老禪師,我們也是有緣。 老禪師既然湊巧碰上我們這檔事,何妨暫留佛駕,看個水落石出。 老禪師,裏請!’“我已看出這位老尼麵善手辣,這事結果定然不祥。 佛門中人怎能參與此事?
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係何等人物? 他們究係怎樣冤仇? 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個究竟。 也許從旁說句話,可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誰知我這一想,又想左了。 總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錯,步步錯了!
“禿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著走進廳門。 這時月光透進前窗來,窗下橫七豎八躺著一排人,禿老左像沒有看見一般,直著眼一直領到內院堂屋內,小姑娘搶先一步,不知哪裏找來火種,點起燈燭,一桌素齋依然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禿老左如醉如癡,一言不發地立在桌邊,老尼卻請我坐在堂屋後身太師椅子,離著那桌素齋有一丈多遠。 老尼自己坐在屋門口的台子上,和我遙遙相對,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並不和我說話,卻向禿老左說:‘你請坐。’禿老左真還聽話,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 老尼又向他問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幾位,請你實說,免得誤事。’ 禿老左說:‘連我自己一共是九個。’老尼問小姑娘道:‘數目對嗎?’小姑娘向上麵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這位老禪師,是對的。’ 老尼說:‘ 你把空場上幾位都請進來,不要忘記了玉麵狸。’ 小姑娘領命出去,一忽兒,一手提著一個軟郎當的漢子,走了進來,卻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間素席的座位上,把他們兩隻手臂擱在席上,雖然一個頭軟綿綿地抵在胸口,憑著兩臂攔在席上,也勉強支住身體了。
“小姑娘這樣進進出出大搬活人,一個個照樣都支在素席上,最後把禿老左女人玉麵狸的屍身也提了進來,擱在禿老左身邊的座上。 這樣,席麵上禿老左一個活人,玉麵狸一個死人,其餘八個半死不活的人,是禿老左的子侄門徒。 一共十人,團團地坐在一桌整齊的素席上。 這種奇怪舉動,誰也猜不透是何用意。 隻有禿老左肚裏明白,麵色變成紙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麵皮還要難看。 不過他這時自己狠命地咬著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來,顯得他內心痛苦已極! 猛然他惡鬼般跳起身來,直著嗓子一聲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麵狸背上的刀來。 不料那位小姑娘早已監視著,一點足,已到了禿老左身後。 大約因為小姑娘身體矮小,隻見她一縱身,雙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禿老左兩肩脾骨、鎖骨之間一插,嬌喝一聲:‘ 靜靜地坐下!’在這嬌喝聲中,隻聽禿老左肩上咯嚨一聲微響,兩條手臂立時軟軟地吊了下去,一個身子也筆直挫下去,麵上變成活鬼一般,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直掉下來。 小姑娘笑嘻嘻地在他肩上一按,說了句:‘好戲在後麵,你閉上眼罷。’ 嫋嫋地回到老尼身邊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禿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傳。 像她這樣又準又快、不動聲色的手法,不要說這點年紀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門戶內幾位老前輩裏去找,也沒有幾位。 隻是剛才她在空場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點穴的門道,治倒了八個小夥子,卻是武當內家手法。 我竟看不透這一師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門派,而且這一師一徒談笑自若地把三湘七澤的追魂太歲,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擺成這種局麵,為了什麼? 竟弄得我莫名其妙! 問既不便問,走亦不便走,這一次我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當時追魂太歲禿老左想拔出玉麵狸屍身上刀來,大約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雙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 一桌上坐著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親骨肉和門徒,他不敢再睜開眼來看他們一眼,這份活罪真是無法形容。 偏我是個事外的人,還高坐在上麵,眼看著這樣淒慘局麵,我實在忍不住了,心裏正想著和老尼說話,誰知對麵的老尼竟先開口了,她說:‘ 老禪師,我們都是佛門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禪師一樣的話,看到這種境界,誰也得觸目驚心,暗念彌陀。 老禪師,你想我這話對不對?’ 我心想,我想說的你已替我說了,我還說什麼呢? 我隻好不住點頭,不住念佛。 哪知老尼姑對我說了以後,倏地站起身來,威棱四射的雙目一張,瘦骨崎嶇的臉上,滿布青霜,眼神閃電一般射到禿老左麵上,厲聲喝道:‘十年光陰,箭一般地過去,你還記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親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慘劇嗎? 現在我把那幕慘劇,照樣做給你看……’“禿老左雙臂雖卸,其餘部分並沒受傷,老尼說話當然句句入耳。 他猛然雙目一張,渾身發抖,眼珠突得雞卵一般,鬼一般慘叫道:‘ 老鬼,求你快替我來個幹脆罷,我受不住了!’老尼麵現獰笑,向我掃了一眼,喝道:‘ 徒兒,動手!’ 小姑娘應聲‘遵命’,細細的長眉一挑,英氣逼人,身如飄風,已到玉麵狸屍身背後,拔下屍背上雙刀,映著燭光看了看鋒刃,撿了一把挾在左臂上,隨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 爛銀似的刀光,映著燭光,來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數了數,隻有四五個酒杯,隨手拿了一支燭台,向堂屋後轉了個身,拿來整套的五彩細窯酒杯,把燭台放在原處,在席上各人身後轉了一圈,每人麵前放了一個酒杯。 除去禿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兩個指頭,在每人頸骨後麵捏了一把。 這班人的腦袋本來一個個向下垂著,經她捏了一把以後,馬上變成有皮無骨一般,一個個的腦袋像折疊似的緊貼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卻反手倒提,刀鋒朝下,刀背貼臂,玉臂微彎,有尺許長的鋒刃,露在肘外。 向我瞅了一眼,麵上還是笑嘻嘻的,身子越過禿老左座位,到了玉麵狸背後。 玉臂橫肱一揮,玉麵狸的腦袋骨碌碌從胸前滾到桌子底下去了。 她左手立時拿起麵前酒杯向腔子窟窿裏一塞,頸腔四圈皮肉往裏一收,立時緊緊地把酒杯嵌在裏麵,一點血花都沒有冒出來。
“她這樣從玉麵狸起,一刀一個,一個腔子塞一個酒杯,疾逾飛電,渾如切菜一般。 隻聽得吧嗒、吧嗒腦袋掉地的聲音,一霎時九個腦袋都滾入桌底。 席麵上九個腦袋一掉,隻有禿老左依然活著,依然戴著腦袋。 可是他已經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暈厥如死。
“我坐在上麵也幾乎嚇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麵,一個勁兒念佛。 卻聽得小姑娘嘴上讚了一句‘好刀’,喀喳一聲,手上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 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齊震動,把暈死的禿老左又悠悠忽忽地驚醒過來了。
“那老尼厲聲喝道:‘禿老左,十年前你和你黨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戲,你當然還記得。 此刻我照樣做給你瞧,大致不差什麼罷? 你當年居然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毒辣手段,無非為了你妻子玉麵狸兩個兄弟身落法網,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處決,其間毫無私仇私恨,你卻聽信玉麵狸的床頭哭訴,不計利害,暗排毒計。 在那位朝廷命官歸隱洞庭之後,正在中秋賞月一門家宴的晚上,你卻仗著手下飛賊潛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內下了蒙汗藥,把一門三代蒙昏過去。 然後你率死黨跳進院內,一門三代連帶幾個下人,都被你刀刀斬絕,還把酒杯一個個嵌在腔子裏。 你又搜劫金珠滿載而歸,最後一把火,把這一門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在你以為做得幹淨異常,哪知天網恢恢! 他家偏有一個忠誠老仆,躲在庭前桂花樹上,沒有被你搜出,親眼看你們下此毒手。 等你們一班惡徒走後,老仆連夜逃出洞庭,拚死爬上衡山,尋到我隱跡之處,向我哭訴。 我知道天下罪孽深重的惡徒太多,我隱跡深山,也不願多管人家是非,可是那一門慘死的人家不是別人,那位命官就是我同胞手足,我豈能不管?! 立時下山,雲遊三湘七澤,追蹤惡徒,憑你們這點微末武功,豈是我對手?’“老尼繼道:‘你這萬惡匪徒,消息倒還靈通,居然被你打聽得我與這家關係,嚇得你率領幾個死黨,帶著妻子離開湖南,投入白蓮教中,隱求庇護。 你又沒有料到白蓮教被官軍剿散,弄得你無家可歸,又投入河南山寨盜窟之中。 被我得著蹤跡,獨身拜山,指名索取。 你卻膽小如鼠,不顧山寨義氣,帶著妻子從後山落荒逃走,害得山寨盜魁死我掌下。 一晃多年,居然被你漏網。 想不到日前帶著我徒兒在巫山腳下,雨後看山。 機緣湊巧,在山腰一所破廟裏,巧逢七個匪徒劫掠富家以後,聚在廟裏大吃大喝。 醉後漏言,講起你從前所作所為和現在隱跡處所,仍和白蓮教藕斷絲連,假充好人,暗地分遣黨徒沿江截劫。 被我師徒暗地聽到,喜得確信,立時授計我徒兒,先殺死你手下七個黨徒,送個信與你。 其實我自己早已暗伏此地,細查蹤跡。 此次落在我手中,不怕你再逃上天去。 我卻不能叫你立死,要瞧瞧你心肝,是不是和人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