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住禪師講羅刹夫人出身的故事,講到此處已到了節骨眼兒,一席的人都聽得出了神,忘記替他斟酒了。 老和尚笑眯眯地自己斟了一杯,潤了潤喉嚨,又接著說:“當時堂屋外麵一陣嬌喊,屋內幾個年輕小夥子慌了神,一個個跳起身來,藏入堂屋後麵。 禿老左卻不驚慌,朝屋外哈哈大笑道:‘這一位嬌滴滴的好朋友,我們記不起來了。 好! 我就來奉陪。’說罷,立時翻身向我說道:‘老前輩,你聖明不過。 事情逼到這兒,有什麼法子? 我先向老前輩告罪,請老前輩多慈悲罷。’ 說罷,站起身來,一個箭步竄進了堂屋側麵的一間屋內。 我知道他們不是逃避,這是各人去拿兵刃,也許預備著對付仇人的計劃。 可是堂屋裏連下人們都走淨了,一桌燈燭輝煌的酒筵,隻剩我一人高坐在上麵,弄得不巧,追魂太歲的仇人還以為我替他們擋橫呢!
果然,對麵屋上嬌滴滴的嫩嗓子,又喊了起來:‘ 喂! 屋裏那位是大覺寺的老方丈嗎? 我不知道你和他們是什麼交情,看情形你想伸手管這檔事了。 那就請出來罷,大馬金刀地坐著,當不了什麼事。 喂! 我說老方丈,你聽明白沒有?’ 我一聽,心裏這份難受就不用提哩。 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受這樣奚落過,心裏一陣火發,先不管他們怎樣一回事,先要教訓來人一頓再說。 猛地心裏一動,一想不好! 我和來人一爭口舌,正好合了追魂太歲心意。 他們走得一人不剩,焉知不是故意如此,叫我替他們擋頭陣。 但是紋風不動地坐著也是笑話,好歹和來人亮一亮盤,見機行事,說明自己地位,才是道理。 主意打定,我離席緩步走出堂屋。 抬頭一看對麵大廳屋脊上,影綽綽立著一個女子,階下仰麵躺著一個身背雙刀,腰懸鏢袋的婦人。 仔細一瞧,敢情胸口沁沁冒血,早已死去。 我正想和屋上人答話,驀地對麵廳背後人影一晃,有人大喊:‘老前輩,不必和這小輩計較,我們一齊到門前空地上去,教訓教訓這狂妄後輩,還怕他飛上天去嗎?’這說話聲音,卻正是禿老左本人,而且說完便隱身退去。 他說時嗓音特高,屋脊上女子哈哈笑道:‘ 好! 有一個,算一個。 老方丈,咱們前麵空地見。’說罷,身影一晃,便已不見。
“這一來,真個把我扣在裏麵了,好厲害的追魂太歲,步步為營,硬生生把我拖入渾水。 這一麵做成圈套,叫我自己往裏鑽,那一麵目中無人,把我老和尚當做廢物,我真有點冒火了。 我不問你們什麼事,我卻要見識見識你們這般後輩英雄,究有多大神通? 哪知道我這樣一冒火,幾乎嚇得我魂魄齊飛,回不了大覺寺!
“我離開內院,走過廳屋,人影全無。 霎時燈火全滅,內外漆黑,隻廳前一塊空地上,水銀似的一片月光鋪在地上。 空地上兵刃耀光,四麵展開了七八條人影,卻沒有見著敵人身影。 我一走出廳門,追魂太歲禿老左倒提著一柄厚背闊刃九環大砍刀,轉過來向我說:‘老前輩,事情真怪! 來的隻一個乳毛未幹的女孩子,我從來不認識她,可是我女人已經毀在她手內了,不由我不動手了。 我見她在廳脊上已經轉身,卻沒有跳下來。 也許知道老前輩在此,把她嚇跑了。’“我一聲不響,肚裏暗罵,你還做夢哩! 一看他手上大砍刀,又想起剛才他說在祖師爺神位前金盆洗手、立誓封刀的話來,一發瞧不起他。 他見我麵寒似水,啞口無聲,麵上立現出陰險狠毒的神色來。 卻在這時,從我身後廳門內唰地射出一條黑影,疾逾飄風,已在兩丈開外空地中心,立定一個玄色勁裝、眉目英秀的青年女子,赤手空拳,從容俏立。
“我仔細一瞧,便認出半路茶棚碰見的小姑娘就是她,雖然服裝改了,麵目身形一望而知。 明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同小姑娘一起的老尼姑,真人不露相,更是個難以猜測的人物。 也許此刻隱身暗處別有作用,橫堅今晚夠禿老左搪的。 小姑娘飛落空場,四麵七八條人影,便向中心一圈。 追魂太歲禿老左當先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左臂抱刀,右手指著小姑娘大喝道:‘ 我與你素不相識,憑空到此行凶,是何道理?
憑你這點年紀,也敢發橫,定必受人指使無疑! 趁早實話實說,還可商量,否則殺人償命,立時還你個公道。’那小姑娘冷笑了一聲,朝他點點頭道:‘ 禿老左,你說得太對了! 殺人償命,姑娘我便是還你公道來的。 片時便教你死得公公道道,決不教你做糊塗鬼!’
“禿老左大怒,刀環嘩啦啦一響,便要動手。 猛聽得禿老左身旁兩個小夥子厲聲大喊:‘我娘毀在她手裏,還容她多說什麼? 拿下活口,不怕她不說出實話來。’ 一聽這兩個愣小子的口氣,定是禿老左的兒子,一個手使雙刀,一個手上合著三節棍。
大約禿老左暗地看出來人雖然空拳赤手,隻憑殺死玉麵狸這一手,便知不是易與。
他們父子們已暗地計劃好,不管江湖恥笑,想以多勝寡,免遭毒手。 所以這時兩個兒子先搪頭陣,使雙刀的一個箭步竄到小姑娘左側,刀光一閃,力沉勢猛,向她瘦削的玉肩斜劈下去。 同時那個使三節棍的,一上步,呼地抖開了棍環,使得筆直,向右麵柳腰上橫掃過去。 如果被雙刀一棍帶著一點,怕不玉殞香消! 哪知這位小姑娘,把這兩個愣小子視為廢物,而且心狠手辣,立見真章。 她待兩小子招數發出,隻微一聳身,向前出去幾步,倏地一轉身,已到兩人背後。 兩小子刀棍齊施,又是一個猛勁,不意都落了空,使空了勁。 兩人腳步留不住,向中間一擠,雙刀正砸在棍頭上,臂上一麻,心神一驚,正想翻身當兒,兩人又猛覺腰眼裏都被人截了一下。 立時噗的一聲,撒棍扔刀,一齊癱在地上了。
“兩個愣小子一跌倒,禿老左嘩啦啦大砍刀一舉,大喊一聲:‘ 上!’ 四五個雄赳赳的凶漢,嘩啦一圍,把小姑娘圍在中心,各人手上長短家夥,雨點一般,向她身上招呼。 好厲害的小姑娘! 隻看她玉臂一分,竟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外帶著點穴擒拿法,花蝴蝶一般,在長槍短刀之中穿來穿去。
“一忽兒功夫,地上躺了一大片,空場上隻剩禿老左和我兩人了。
“禿老左急得兩眼如燈,凶光四射,油汗滿臉,形如惡煞。 回頭向我惡狠狠瞪了一眼,猛地一跺腳,似乎要奔向前去和小姑娘拚命,忽又停住,反而身子後退。 那位小姑娘若無其事,移步向他走來。 小姑娘向他走近一步,禿老左便往後退一步。 我暗想原來追魂太歲徒有虛名,這樣的不濟事。 不料追魂太歲忽地轉身,一頓足,飛身而起,接連幾躍,直退到廳門口,嘴上急喊一聲:‘暗青子揍她!’“我才明白,原來他在廳屋排窗內埋伏了人,特地退回來,好叫埋伏的人向外發暗器向小姑娘鑽射。 可是他一聲喊後,兩麵排窗內過了半晌,聲響全無。 把追魂太歲急得連連跺腳,冷汗直流,發瘋般大吼一聲:‘ 不是你,便是我!’ 提刀向小姑娘奔去。 不料黑洞洞的廳門裏麵,一個沉著的聲音喝道:‘徒兒,這人替我留下。’ 喝聲未絕,從門內緩步走出一個老尼姑來,身上還是茶棚所見的褐色僧袍,左手上橫著一柄拂塵。 見我立在門外,右掌當胸,向我打個問訊,嘴上說:‘ 老禪師雅興不淺。’ 她這樣文縐縐的一句話,在我聽著,簡直是罵人。 我隻好說:‘事有湊巧,幸會高人。’“老尼姑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 這一眼,到現在我還忘不了! 白天在茶棚裏,她老閉著眼,我還以為是瞎子,哪知道此刻兩人一對眼神,在她瘦削的麵上,卻生著威棱四射,異乎平常的一對神目,眼皮一張,月光底下,好像從她眼珠內射出兩道閃電。 普通人碰著這種眼光,定要嚇一跳。 那時老尼姑像朋友似的,舉手向禿老左一招,緩緩說道:‘追魂太歲,你還認識老尼嗎? 請過來,我們談一談。’ 這幾句極平常的話,鑽在禿老左耳內宛如沉雷轟頂! 的一聲響,手上一柄九環大砍刀,竟自從手上跌落,鬥敗公雞似的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