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苧翁談往事(3 / 3)

“羅素素道:‘師兄身負欽命,不便擅離行轅罷。’我笑說:‘無妨,師妹暗地跟蹤,當然知道我時時私行察訪。 我們坐談到天色發曉,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同飛越出城,讓他們瞎猜去好了。’

“羅素素笑道:‘師兄,我們自己人無話不說,我一路暗地跟蹤,觀察你每晚雖然還做功夫,不見有什麼進益,身邊又沒有好幫手,自己又大意,從來不帶兵刃。 幸而你不貪不汙、不作威福,一路應剿應撫也還得宜,沒有出什麼事。 其實據我沿途探聽所得,白蓮教中很有幾個厲害角色,和白蓮教互通聲氣的水陸巨盜,也有不少名家,我真替你擔心。 老實說,一路行來我時時在你身邊,即如今晚,我如不願現身會你,你便安心入睡,不知梁上有人了。 本來身為欽員,公事應酬便忙不過來,哪能像從前一心操練功夫? 我勸你,從此一心做文官,不要再辦這種結怨江湖的事了。’“我歎了口氣道:‘師妹真是我生平知己。 我自己知道,雖然生長閥閱之家,論我骨勇氣傲,隻宜草野,不宜廊廟,何況現在朝內權閹,朝外黨禍,小人道長,正人氣索,一不小心便有奇禍。 我這次到外省來辦事,一半還是為避權閹的氣焰。 我恨不得丟官一身輕,像羅刹夫妻一般雙雙偕隱,逍遙江湖,才對我心思哩。’“羅素素凝眸思索,半晌,才開口道:‘ 我一路跟蹤,暗地從你親隨們私下談論中,聽出你雖是大族,父母卻已早故,還是單傳,而且年少登科,身列清要,照說不知有多少侯門貴族,爭選雀屏。 但聽你親隨們竊竊私議,說你高低不就,一味推辭,現在中饋猶虛,都猜不出是何主意? 但是此刻你自己卻說出誌在棄官,雙雙偕隱的話來,好像已有一位夫人似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這一問,我才覺說話有語病,被她捉住了,但是轉念之間,我立時答道:‘ 師妹,你問得好,我真有雙雙偕隱之誌,而且心目中在七八年前已存下了一位偕隱之人,海枯石爛此誌不變。 師妹來得正好,這樁大事,沒有第二人可以商量,隻有求師妹替我決斷一下……’

“偷眼看她時,見她梨渦雙暈,羞得抬不起頭來,細聲嬌嗔道:‘我管不著。’ 我麵色一整,侃侃說道:‘師妹,我們從小同心,我們不是世俗兒女,我的生死前途,但聽師妹一言。 師妹既有暗地保護的恩情,難道忍心不理睬我嗎?’“羅素素猛一抬頭,淚光瑩瑩,妙目深注,說道:‘ 既然如此,這七八年來音信杳沉,撇得我孤苦淒清,到現在我千裏尋父,自己踏上門來,才對我說這種話,這是何苦呢?’說罷,一低頭,枕在玉臂上,嗚咽不止。

“我大驚之下,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下,可是剛才我也談起曾經托人探詢,無奈所托非人,自己一官羈身,南北迢迢,關山遠阻,又到不了她的跟前。 猛記起剛才還說過願棄官職,不願拋棄兩人感情,隻顧說得痛快,此刻想起來,卻似自相矛盾,真應該自己掌嘴,怪不得芳心沉痛,此時雖打疊起千萬恩情也難半語得竅。 情急之下,不禁眼淚直掛,竟也抽抽抑抑地哭了起來。 情人的眼淚可以解決一切,這話不假,而且一副急淚,不是女的專有利器,男的偶然用得得法,也一樣有效。

“果然,羅素素聽到我的哭聲,雨打梨花般抬起頭來,一麵從身邊抽出一方羅巾拭淚,一麵恨聲說道:‘你哭什麼,我冤屈你麼?’ 說時,卻把自己拭淚的羅巾擲了過來。 我接過擦了一擦,遞了過去,趁勢隔著書幾拉住玉臂,輕輕搖著說:‘師妹,求你暫時從寬饒恕,往後瞧我的心罷。’“她瞧我愁眉苦臉,一副情急之態,想起當年同門學藝,兩心相投,倏啼倏笑,便是這副猴樣,想不到做欽命大員,手掌生殺之權,還做出這副極形惡狀,忍不住破涕為笑,嗤地笑出聲來。 我剛心裏一鬆,她忽地玉臂一擊,麵色一整,說道:‘ 實對你說,我這次千裏尋父,本已下了決心,尋得著養父果然是好,萬一養父真個成仙,或者身已去世,我不願清白女兒之身,混跡江湖,我便落發為尼長齋伴佛。 想不到冤孽牽纏,得著你到湖南的消息,心裏一迷糊,自輕自賤的,竟會和你相見。 現在長短不必說,好歹得著養父真實消息,再作決斷。’“她斬釘截鐵地說罷,霍地站起身來。 我急得手足無措,慌飛身攔住,不知說什麼才好,啞聲喊道:‘師妹,愚兄弟兄姊妹全無,有家等於無家。 天可憐我們今晚相會,世界上除師妹外已無同情相憐之人,師妹再不原諒,我真無法活下去了……’ 心裏氣苦之下,鼻子一酸,眼淚又掉落下來。

“羅素素歎了口氣,低低喊了聲:‘冤孽!’撲地又複坐下。

“我一聽外麵,四更剛剛敲罷,悄悄說:‘ 師妹,你這幾天一路受盡風霜之苦,身子要緊,天亮還有不少時候,快到榻上去閉目歪一忽兒,我坐在這兒陪著,師妹聽我的話。’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明白我受盡風霜,不瞞你說,我是個女孩兒,一路暗地跟蹤,哪能隨意尋找宿處。 這幾天鬧得我像飛禽走獸一般,岩洞密林便是我息足養神之所,山泉曲澗,便是我盥漱梳妝之台,我為的是誰?’ 我聽得難過萬分,一跺腳,樓板‘撲通’的一聲響,立時樓梯響動,跑上兩名親隨,在門外問道:‘大人還沒有安息,有事吩咐嗎?’

“我慌沉聲喝道:‘沒有事,下去!’ 聽得兩個親隨躡足下樓以後,慌悄悄說:‘ 師妹的恩情,使我一輩子報答不盡,現在快請睡一會兒。 當真師妹出門時,不是帶著猶龍劍和隨身行李,怎麼變了赤手空拳,連風氅都不帶一件呢?’“她並不答話,亭亭起立,一轉身,並不矮身作勢,刷地身形拔起一丈多高,左手一扶大梁,右臂一探,倏地竄下身來,真似四兩棉花,點塵不起。 左肋下卻已夾著一柄連鞘長劍,一具輕便包袱,這才知她早把隨身東西藏在大梁頂上了。 我慌接過來,擱在另一張桌上,一麵仍勸她睡一會兒,她笑說:‘你坐著,我怎睡得熟? 我們談到天亮罷。’

“我說:‘你為我委屈了這許多天,我心裏難過已極,你快去睡,我伺候你一宿也應該,何況明天要辦大事。 你每夜辛苦,此時務必要養一養精神。 師妹,你再執拗,我心裏一發難過了。’她被我逼得沒法,才羞羞澀澀地向榻上歪下身去,大約一路跟蹤而來,沒有好好安睡過,這一歪身果然睡著了。 我過去輕輕替她蓋上一幅薄被,才回到座上,暗地打算未來的事……”

須發蒼蒼、道貌儼然的桑苧翁,居然在沐天瀾、女羅刹一對青年男女麵前,娓娓而談,講出當年自己的情史。

兩人聽得如醉如癡,偶然一眼看到前麵這位老前輩的威儀,兩人對看了一眼,心裏想笑,麵上不敢笑。 暗想這位老前輩真奇怪,把自己當年的情場奇史,毫無忌憚地講得繪聲繪色,不厭求詳,這是什麼用意? 最奇在他情史上,又有一個羅刹夫人,更是怪事。

沐天瀾、女羅刹心裏起疑,麵上神色略異,桑苧翁似已察覺,嗬嗬笑道:“我這樣年紀,老著臉談述我過去的夢痕,如被常人聽去定以為我是瘋子,但在你們兩人麵前,使我不能不這樣白背腳本,這也是我一生中隻有這一次權充瘋子。 為什麼我要在你們麵前充瘋子,你們等我全篇故事講完以後,你們大約可以明白了。 再說,天地得情之正者莫過於男女愛慕,陰陽翕合的一刹那,萬物類以化生,人倫造端於是,過此便是機械萬端,性靈汩沒,不足言情了。 所以男女吸引隻要得情之正,原是天地間的至理,毫無可奇可恥之處。 這是閑話,我現在繼續正文,要講到親身經曆的一段稀奇古怪的事跡了。”

桑苧翁別有用心,故意講出以往經曆之事,中間還夾著他一段曲折香豔的綺史,在兩個後輩青年男女麵前,談得繪聲繪色,無微不至。 沐天瀾、女羅刹起初隻聽得奇怪,等他慢慢講完前因後果,才恍然大悟,才知世上竟有這樣奇事。

可是桑苧翁還隻說了一半,沐天瀾、女羅刹已聽得色異神動,從此凝神傾聽一字一句,一發不敢放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