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原可以不須醫生同來的,但那醫生因覺得這種治法太希奇了,要求同來觀診。也隻三次,就將贅疣射得完全消滅了。醫生每次同來,已和黃石屏混熟了。自後每日必到黃家觀診,漸漸談到要跟著黃石屏學。黃石屏道:“這不是你們外國人能學的東西。”醫生道:“中國人既能學,哪有外國人不能學的道理呢?”黃石屏道:“從表麵上看了,不過用針向肉裏戳一下,實在戳這一下不打緊,其中卻有無窮學問在內。外國人不認識中國字,不精通中國的文學,無論如何也學不會。”醫生問道:“應讀些什麼中國書呢?其中最難學的是什麼呢?”黃石屏道:“最難讀的是《黃帝內經》,最難學的是人身周身穴道部位。”醫生問道:“我聽說中國有一種拳術,是專點人身穴道的,什麼穴道點一下便得死,什麼穴道點一下便得病,究竟有沒有這麼一回事呢?”黃石屏笑道:“豈但確有這麼一回事,想學我這種醫術,就非先練好這點穴的本領不可。”醫生做出不大相信的樣子說道:“然則先生此刻已有這點穴的本領麼?”黃石屏道:“沒有這本領如何敢拿針在人身上亂戳呢?”醫生問道:“好好一個人,果能點一下就教他死,點一下就教他病麼?”黃石屏道:“這當然是辦得到的事。”醫生道:“可以試驗給我看麼?”黃石屏道:“可是沒有不可以的,不過這東西不是好隨意試驗的,因為關係著人命,誰敢拿人命為兒戲呢?”醫生道:“隻要先生肯試驗,我這身體就可以給先生做試驗品。為研究學問,便犧牲我這生命,也是心甘情願的。”黃石屏搖頭笑道:“那如何使得,並且先生不是真要研究學術,不過不相信真有這麼一回事罷了。若是真要研究學術,拿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品,先生可知道人生隻能死一次的麼?死了就不得複活,卻怎麼研究呢?”醫生道:“不是也有點過之後,隻病不死的嗎?就請把我點病如何咧?我實是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所以要親身試驗。”黃石屏笑道:“你我好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不妨緩緩解釋給你聽,到使你相信為止,用不著拿自己的貴重身體做試驗品。”
黃石屏越是這麼說,那醫生越不相信,定要黃石屏試驗。黃石屏被逼得沒有法子推托,隻得說道:“先生若定要親自試驗,就得依遵我的條件。”醫生問道:“什麼條件?可依的我無不依遵。”黃石屏道:“先生得找一個律師來做證人,寫個字給我。先生的目的,是希望我點病,真個病了不能怪我。”醫生大笑道:“這何待說。但是手續上是應該如此。”那醫生即日找了個律師,寫好一張字,交給黃石屏。黃石屏就在接那字的時候,不知在醫生什麼穴上點了一下。醫生當時一些兒不覺著,坐了一會,見黃石屏隻管閑談,絕不提到點穴的事上麵去,忍耐不住了催道:“就請當著律師試驗罷。”黃石屏笑道:“早已試驗過了,特地留著你回醫院的時間,請即回去靜養罷,用不著服藥的。”醫生半信半疑的回醫院。才回到自己房中,就覺得身體上不舒適,初起像受了寒的一般,渾身脹痛,寒熱大作,坐也不安,臥也不穩,行走更是吃力,然還以為是偶然的事。弄了些藥服了,服下去毫無效力,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的,連鬧了兩晝夜。實在忍苦不下了,隻得打發汽車將黃石屏接來。黃石屏見麵問道:“先生已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了麼?”醫生勉強掙紮起來說道:“已相信確有其事了,這兩日實已苦不堪言,所以特請先生來,看有方法能治麼?”黃石屏道:“這很容易,立刻便可使先生恢複未病以前的原狀。”說時伸手在醫生身上撫摸了幾下。醫生隻覺手到處,如觸了電機,連打了幾個寒噤,周身立時痛快了。醫生從此佩服黃石屏的心思達於極點,一再要求傳授。黃石屏道:“我不是秘不肯傳,隻因這種學術,上了三十歲的人要學就不容易了。中國人尚不容易,何況外國人呢?”醫生說:“我可拍電到德國去,要醫科大學選派二十個年齡最輕的學生來學如何?”黃石屏仍是搖頭不肯。醫生隻索罷了,饋送黃石屏種種貴重物品,黃石屏概不收受。那醫生和黃石屏來往了七八年,始終沒得著一點兒竅妙。
到民國三年,袁世凱正在日夜想登大寶的時候,和曹孟德一般的得了個頭風病,一發就痛苦萬狀。那時沒有陳琳愈頭風的檄,就隻得遍覓名醫診治。不過那時候所有的名醫,多是有名無實的名醫,誰也不能把那頭風治好。嵩山四友之一的張嗇翁,因感念黃石屏的好處,就將黃石屏保薦給袁世凱治頭風。袁世凱以為黃石屏也不過是一個普通懂得些兒醫道的人,知道黃石屏在上海,就下令給江蘇省督軍,要江蘇督軍轉飭黃石屏進京。黃石屏冷冷的笑道:“我做醫生,吃我自己的,穿我自己的,聽憑你們叫來叫去嗎?你們的清秋夢還沒醒啊!”睬也不睬,隻當沒有這回事。袁世凱見黃石屏叫不來,若是不相幹的保薦的,叫不來就拉倒,誰再過問呢?隻為是“嵩山四友”保薦的,不能馬虎,親筆寫信告知張嗇翁。張嗇翁歎道:“進賢不以其道,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遂也親筆寫了封信,派遣一個和黃石屏也有些兒交情的人,送給黃石屏,要黃石屏瞧著張嗇翁的情麵,無論如何,須進京去一趟。黃石屏卻不過張嗇翁與來人的情麵,便說道:“要我進京使得,不過得依我的條件:第一,我見了袁世凱不能稱他大總統,隻能稱慰庭先生;第二,我原是靠行醫吃飯的,此去以三天為限,每天診金一萬元,共三萬元,先交付,後動身;第三,我此次進京,是專為治袁世凱的頭風,袁世凱以外,無論什麼人有病,我都不診。依得我這三件,就照辦,依不得時,誰的情麵我也顧不了。”來人往返磋商了幾次,畢竟都依了。三萬元的彙票,已到了黃石屏姨太太的手中。黃石屏才青衣小帽,輕裝就道。到京隻兩針,便將頭風治好了。袁家眷屬見來了這麼一個神醫,爭著贈送黃石屏銀錢禮物,要求黃石屏診病,黃石屏一概謝絕。第二次來要求時,黃石屏已上火車走了。黃石屏也是晚年才傳了兩個徒弟:一個姓魏名亭南,一個姓胡名敬之。胡敬之現在也在上海懸壺應診,手術之神,也不減於黃石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