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針(2 / 3)

黃局長任滿交卸了歸家鄉,圓覺也跟著到江西。黃石屏從圓覺讀書習武三年之後,圓覺才用銀朱在白粉壁上畫了無數的紅圈,教黃石屏拿一根竹簽,對麵向紅圈中間戳去,每日戳若幹。戳到每戳必中之後,便將紅圈漸漸縮小,又如前一般的戳去。戳到後來,將紅圈改為芝麻小點,竹簽改為鋼針,仍能每戳必中。最後才拿出一張銅人圖來,每一個穴道上,有一點繡花針鼻孔大小的紅點,黃石屏也能用鋼針隨手戳去,想戳什麼穴便中什麼穴。極軟的金針,能刺入粉牆寸多深,金針不曲不斷,圓覺始欣然說道:“你的工夫已到九成了。”自此才將人身穴道以及種種病症,種種用針方法傳授,黃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領悟了。黃石屏學成之後,圓覺方告辭回山東去,又過了十多年,才坐化蓬萊寺中。

黃石屏的父親從宜昌回原籍後,也很活了好幾年才死。黃石屏生性異常冷靜,不僅不願意到官場中營謀鑽刺,並不願經營家人生產。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沒有什麼產業。他又歡喜吃鴉片煙,除一燈獨對,一榻橫陳之外,什麼事也不在他意下。沒有多大家產的人,如何能像這麼過日子呢?不待說一日虧累似一日。看看支持不住了,饑寒逼迫他沒有法子對付,隻得到上海來掛牌替人治病,得些診金度日。

那時南通州的張嗇翁,還沒有生現在當智利公使的張孝若公子,就得了個陽萎的症候。雖討了個姨太太,隻因不能行人道,姨太太子宮中的卵泡無法射破,就有一肚皮的兒子,也不得出來。黃石屏因世誼的關係,和張嗇翁很相得,彼此來往得甚是親密。見張嗇翁日夕愁煩沒有兒子,便問張嗇翁有什麼暗病沒有,張嗇翁將陽萎不能行人道的話告知了他。黃石屏道:“這病容易,我包管你一索得男。”張嗇翁聽了,知道他醫道極高明,連忙問如何治法。黃石屏道:“如何治法,暫可不說。等嫂夫人的月事來了的時候,你再來向我說,我自有方法。”張嗇翁果然到了那時候來找黃石屏,黃石屏在張嗇翁下身打了一針。作怪得很,這針一打,多久不能奮興的東西,這夜居然能奮興了。於是每月打一次,三五個月之後,智利公使便投了胎了。張嗇翁喜極之餘,又感激黃石屏,又欽佩黃石屏,不知要如何酬謝黃石屏才好。黃石屏卻毫不在意,一點兒沒有借此依賴張嗇翁的心,仍是在上海行醫,門診收診金二元二角,每日至少有病人二三十號。

有一個德國婦人,腰上生了一個碗口大的贅疣,到德國醫院裏去求治,醫生說非開刀不可。那婦人怕痛,不敢開刀。就有人紹介黃石屏。那婦人邀紹介的同到黃石屏家,隻打了三次針,共花六元六角錢,贅疣即已完全消滅了。德婦感激到了極處,凡遇同國人病了,就替黃石屏宣傳,引自己做證據。隻是德國人是世界上第一等迷信科學的人,聽了絕不相信。就是疑信交半的,也不肯拿身體去嚐試。

這日那婦人有個女朋友,也是在腰間生了一個贅疣,大小位置都差不多。那婦人便竭盡唇舌之力,勸那女友到黃石屏那裏去。女友已經相信了,答應願去,女友的丈夫卻抵死不依,定要送到本國人辦的醫院裏去。那婦人不能勉強,然仍不肯決然舍去,跟著女友夫婦同到醫院裏。經醫生看了,也說非用刀割開不能好。那女友聽得要動刀,登時嚇得麵色改變。那婦人乘機說道:“是嗎,我那次到這裏求治,不是也說非開刀不能好的嗎?我於今不開刀,畢竟也完全好了呢。”醫生聽了那婦人的話,覺得詫異,忙問她那贅疣怎麼好的。她即將黃石屏如何打針的情形,詳述了一遍。醫生搖了搖頭問道:“那打進肉裏去的針,是空心的呢,還是實心的呢?”婦人道:“三次我都要針看了,都是實心的,比頭發粗壯不了許多,連柄有六寸多長,打進肉裏去的,足有二三寸。”醫生又搖搖頭問道:“抽出針來之後,出了多少血呢?”婦人道:“一滴兒血也沒出,也不覺得很痛。等我知道痛時,針已抽出來一會了。”醫生道:“這腰間的動脈管,刺破了極危險。那中國人用的既是實心針,可知不能注射藥水,怎麼刺兩三下,居然能將這般大的贅疣消滅呢?這是沒有根據的事。”婦人氣忿起來爭辯道:“怎麼是沒有根據的事,我這腰間的贅疣,就是因給那中國人刺三針消滅了,不就是根據嗎?”醫生見婦人生氣,便賠笑道:“我說沒有根據,並不是說你的話沒有根據,是說這種治法,於學理沒有根據。你不要誤會了生氣。”那女友既不敢教醫生開刀,隻得勸丈夫犧牲成見,同去黃石屏家試試。他丈夫遂和醫生商量道:“不問那中國人的治法,於學理有不有根據,我們不妨以研究的意味同去瞧瞧。果能治好,固是我等所希望的;便是治不好,有先生同去了,也還可以有方法應急挽救。”這醫生是德國的醫學博士,就是這醫院的院長,在上海所有的外國醫生當中,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當下也就發動了好奇念頭答應同去。於是四人一同乘了汽車,由那婦人向導,到了黃石屏家。

這時正是黃石屏門診的時候,一個兩上兩下的客堂房做診室,十多個病人,坐的坐,臥的臥,都擠在這一間房裏。黃石屏手執金針,在這人身上戳一下或兩三下,這人即時立起來,說已好了。在那人身上戳一下或兩三下,那人也即時立起來,高高興興的向黃石屏作揖道謝。好像和施用催眠術一般。那醫生眼睜睜在旁看了,簡直莫名其妙。有些地方那醫生認為萬不能用針戳下去的,而黃石屏行若無事的隻管往下戳,並似乎絕不經意。戳過了的針,也不消毒,隨手用一塊絹帕略揩一揩。那醫生用科學的眼光看了,直是危險萬分,然眼見診室中十多個病人,隻一會兒工夫,都被戳得歡天喜地的去了,卻又不能不相信有點兒道理。

那婦人等治病的都走了,才上前給黃石屏紹介。那醫生說得來中國話,寒暄了幾句之後,即和病人的丈夫商量了一會,向黃石屏道:“我這個女友,腰間生了一個這麼大的贅疣,聽說先生能用針射得消滅,不知是不是確實。”黃石屏教這女子將贅疣露出來看了看,點頭說道:“這很容易治好。”隨用手指著那婦人說:“這位夫人也是生了這麼一個贅疣,也是經我三針打消滅了。”醫生道:“這是我知道的。不過我這女友的膽力很小,他願多出些錢,想請先生包她治好,無論先生要多少錢都使得。隻是得寫一個字據,擔保沒有危險,不知先生可不可照辦。”黃石屏聽了不高興道:“我這裏門診的章程,每人一次隻取二元二角,多一文也不要。先生貴友便有千萬的錢,在我這裏也沒用處。我在這裏應診了二十年,治不好的病,我絕不擔任診治,連二元二角錢也不要。治得好的病,就是我的良心擔保。二十年來經我手治的,還不曾發生過危險。貴友相信我,就在這裏治,不相信我,請另找高明。上海做醫生的很多,不是我一個。”這段話說得那醫生甚是慚愧。病人因親眼看見黃石屏治好了十多個人,更相信不疑了,定要在這裏治。黃石屏照例絕不經意的樣子,拿針在讚疣旁邊戳了一下,隻戳得這女子哎呀了一聲。隨即站起來,向前後左右拗動了幾下,笑道:“已好了十分之四了。”那醫生驚奇的了不得。黃石屏約了這女子明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