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裏眼 戊午年十一月,我從漢口到上海來,寄居在新重慶路,一個姓黃的朋友家裏。我這朋友,夫妻兩個,也是在上海作寓公,年齡都在三十上下。
兩夫妻好奇的念頭,和我也差不多。我住在他家,終日所談論的,自然有大半,是我平日由好奇之念,得來的奇聞怪事了。
這日黃昏時候,我們三人,正圍火爐坐著談鬼。忽然來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姓張,因他排行第四,我們大家都叫他張四爺。
張四爺進房脫了外套,我們就騰出點座位來,給他坐了。他即笑著問道:“你們正在這裏說些甚麼?我在門外聽得聲音,好像是說得很有趣味的樣子。”
黃太太嘴快,搶著笑說道:“我們正在這裏,青天白日談鬼話呢!”說時隨用手指著我道:“老向肚子裏的鬼話最多,在這裏住幾天,也不知談了多少的鬼了。”
張四爺聽了,便笑嘻嘻地問我道:“你肚子裏有許多的鬼,畢竟眼睛裏見過鬼沒有呢?”
我搖頭答道:“實在不曾見過一次鬼。你是這麼問我,難道你是真見過鬼嗎?你又何妨加入我們這談鬼的團體,談些親眼見過的鬼來聽聽哩。”
張四爺也搖著頭道:“我也不曾親眼見過一次,但是我此刻同住的,有一位姓陳的先生,他實在是有驅神役鬼的本領。他這本領,我卻是親眼見過的。”
我們三人,當下聽了這話,登時都覺得比談那些虛無飄渺的鬼,更加有趣味些。不約而同地,齊聲問張四爺,見了些甚麼驅神役鬼的本領,而且都一疊連聲地,催著張四爺快說。
張四爺道:“這位陳先生,和我同住了將近一個月,直到前夜,我才得領教他的本領,知道他是一個很奇怪,很有研究價值的人。我隻知道他姓陳,至今尚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
“他初來我那旅館的時候,據我那旅館主人向我說:‘這位陳先生,是湖南平江人,才從廣東到上海來,全沒一些兒行李。這麼寒冷的天氣,他身上還隻穿一件青大布夾袍,其窮就不問可知了。因礙著一個介紹人的麵子,不能不給他住下,開給他吃的夥食,和住的房間,隻怕是肉骨子打狗有去無回。’
“我當時聽了這些話,也不在意。出門人在外,短少了盤纏的事,本來不算甚麼希罕。況且這位陳先生,還有一個有麵子,能介紹他到旅館裏來住的朋友,就隻少了點行李衣服,更是極尋常的事,一晌也沒人將他擱在心上。
“到了前天夜裏,旅館主人到我房裏來閑談,因我和他認識得久,我住在他旅館裏,他一得閑,就到我房裏來坐。前夜他來了,笑容滿麵地向我說道:‘張先生你說,看人是不容易麼?’
“我就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古人不是說了,“知人難,知人則哲”的嗎?你說這話,是看誰看走了眼麼?’
“主人伸開那巨靈掌,在他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道:‘你知道我前次和你說的,那位從廣東來的陳先生,是個甚麼樣的人麼?’我說不曾見過麵,怎得知道。
“主人舉著大拇指道:‘這人有神出鬼沒的本領,真是了不得。你也是一個老江湖,這種人,倒不可不見識見識。’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有神出鬼沒的本領哩?
“主人道:‘我家裏這個癱廢了的侄女,你是見過的呢。她不是從兩、三歲上,就害筋骨痛,直病到此刻二十二歲,手足都卷曲得做一團,已成了廢人的嗎?
“‘不知陳先生聽得誰說,知道我家裏有這麼一個廢物,前幾日,忽然向我大小兒說:你不是有一位殘廢了的姐姐麼?大小兒自是答應有的。他說:曾請醫生診過沒有哩?大小兒見他問得沒有道理,隨口搶白他道:沒請醫生診過,兩三歲害筋骨,還能活到二十多歲嗎?
“‘他受了大小兒的搶白,也不生氣,仍是和顏悅色地說道:那麼筋骨痛是已經診好了嗎?大小兒更加不高興道:診好了時,也不說是殘廢了。他還是不介意地樣子說道:你府上的人,也都願意你姐姐的病好麼?
“‘大小兒再也懶得答話了,提起腳要走。在這裏就很奇怪,他見大小兒提起腳要走,忽然打了一個哈哈道:你定要走這麼急,得仔細你自己口袋裏的東西,不要被你少奶奶破獲了,難為情呢。大小兒已走出了房門,一聽這話,心裏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大小兒不成材,最是愛嫖,我早知他不上正路,橫豎一文錢也不落他的手。他在外麵東拉西扯的,欠了好些嫖賬。
“‘這日是小月底,實在被逼得沒有法子,就起了不良的心,趁他妻子不在跟前,偷開了首飾匣,拿了一朵值洋四、五百元的珠花,一對八兩重的金鐲,打算去當店押了錢還賬。隻因見我坐在客堂裏陪客,他是虛心人,怕我問他去哪裏,隻得到這陳先生房裏,想胡亂支吾一時半刻,等我送客走了,便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