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他鄉逢舊好,把臂話通宵。思怨雖勞念,天涯慰寂寥。
卻說貴保與李恩一路水宿風餐,行邁靡靡,過了幾處市鎮、村圩,曆了一番風塵雨雪。桃紅柳綠,不盡異地繁華;燕語鶯啼,觸起他鄉景況。一日,天色向暮,在旅店投憩。李恩方出外,獨坐無聊,步出房門閑望,忽外邊來了兩客,後麵那人十分麵善,但天時昏黑,認辨未真。俄而,店主引兩人入隔房安歇。貴保有事在心,潛行探聽,聆其聲音甚熟,一時想象不出,愈聽愈真,忍不住造房拜訪。隔房二客起立想接,貴保一見,認是朱能,便叫一聲:“朱兄。”朱能吃驚,細認是貴保,兩下相見坐下。
且說朱能在劉承恩店,因何到此?同行那客卻是何人?原來劉承恩見朱能病愈在店,此日無事,帶他各處催賬,是晚一同入店,不期相遇。兩相坐下,先與承恩各通名姓,次問朱能因何此時才到此地,訟事若何?朱能見問,不禁潸潸淚下,曰:“愚兄命蹇不堪,備述言之痛心。自別尊在,來到山東,中途病劇,複遇流賊竊去黃金,昏憒荒郊,得家劉恩公救恤,扶歸調好,因出門催賬,相隨至此。但賢弟在家習讀,因何到此?尊公可有同來?懇請一會,待愚兄陳明往跡,免使他掛心。”貴保見問,亦下淚曰:“小弟遭遇與兄亦同。自兄去後,家君出門貿易,詎被惡仆黃安串同忘恩鐵賊,詎誘母、姐四人,脅逼姐姐成婚。幸得施恩公設計救脫,複遇鐵賊追迫,孤身遠走,母、姐不知存亡,拚命訪尋父親。來到浙省,幸遇李叔父收養,認為義侄。今春闈將近,如今進京,一則求名,二來訪父,豈期旅邸,得遇朱兄。但朱兄盤費既空,難道坐視三冤不報?還有朱伯父監牢受苦,亦當設計昭伸。”朱能歎曰:
“愚兄豈不知雪冤、救父,刻不容遲。但兩手拮據,焉能設策,惟有恨摧胸臆,淚流枕罩而已。他人豈能知耶!”貴保曰:“不若相陪小弟到京,訪著家君,自有資財相助,去部衙控告,若何?”朱能曰:“賢弟金玉之論,自當聽從,但某受劉恩公大恩,今日隨他至此,豈忍半途相棄。不若賢弟逗留寓所,待事後來尋。
承恩在旁止之曰:“朱兄之言差矣。你大仇在身,老拙常恨力薄不能相助昭雪。今遇黃相公攜帶,正幸機會可乘,安可為老拙而阻雪仇乎!”朱能曰:“報仇雪恥日夜在心,但病憒殘軀得君再造,半途相棄,問心難安。是以寧願先送恩公,後隨弟駕。”承恩曰:“吾始視兄為豪傑,誰知兄乃愚夫。古人有‘身受千金,恬不為報’,豈區區供養,輒勞懸懷。大丈夫一遇知交,摯家相贈者有之,甚至頭顱相贈者亦有之。老拙平生周急扶危,如朱兄者何止百十,總是事了心安,不留胸臆遙憶,以來何嚐一一有報,亦何嚐一一望報。朱兄今日拘拘於老拙,謀者乃一己之私恩,黃相公為朱兄謀者,實不共之大恥。急私恩而忘大恥,有誌者不為。
朱兄自顧為何如人,今日所處為何如事乎!”一席話說得朱能降心敬服,貴保擊節稱揚。三人談論一番,俄而李恩相請歸寢,貴保作別,回房安歇。
次日,用過早膳,貴保邀請朱能同行,朱能隻得辭了承恩。承恩解囊以三百金相貽,曰:“相聚已久,些須白物,充兄盤費。但大仇雪後,經過敝地,祈一相會,亦慰老夫之望。”朱能遜謝曰:“久受隆恩,亦慚未報,複貽厚貺,何以克當。縱恩公看,倘來者甚輕,小子受之有愧,倘大冤獲雪,定必踵府相酬。”說罷,把白金送回。承恩固辭不受,承恩曰:“老拙主意已定,朱能勿作外人,些須白金,無勞固讓。”朱能因遜不獲,隻得收下。承恩複謂貴保曰:“黃相公他日身榮歸裏,千萬同朱兄屈臨。”貴保曰:“異日鄉旋,務必拜候。”兩個道聲:“珍重。”一齊作別。承恩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