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河上有一座極美麗的石頭橋,講起來實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獨一無二的橋。
——《馬可·波羅遊記》
一
再過一個多月,就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住在中老胡同的一家公寓裏。中老胡同在北大附近,也就是在沙灘一帶,是青年知識分子聚居的一個比較安靜的小胡同。我所住的這家公寓的房客不多,更顯得十分清靜。北京城的夏夜是涼爽宜人的,蚊子也非常少。在一個靜謐的午夜後,我突然從熟睡中被一陣隆隆的聲音驚醒。這聲音從西南方的遠處傳來,震得窗紙輕微地索索顫動。起初,我懷疑這是雷聲。但是,當矇矓的睡意消失後,我聽出來這聲音有點特別。我隔著窗子向天空望一眼,看見天上沒有一絲雲,像往常一樣地橫著天河,布滿繁星。我的心突然間緊張地跳動起來,想道,難道是中國的軍隊終於同日本人打起來了麼?好些天來,住在北京城裏的人們都在關心著日本人在豐台和盧溝橋一帶的軍事活動。他們像在自己的國土上一樣地舉行演習。他們經常地無故尋釁。啊,難道中國的軍隊不再忍辱沉默了麼?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一麵想著,一麵傾聽著遠處的隆隆聲,等候著天明……
天明以後,我聽見一陣沉重而匆匆的腳步聲來到門外,一個熟悉的、蒼啞的老人聲音叫了一聲:“報!”隨即匆匆地走掉了。我趕快跑到門口,拾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來的報紙,打開一看,果然,我們中國的軍隊在盧溝橋同日本人發生了武裝衝突!我當時是那樣激動,從地上跳起來,不由地大聲叫道:“真的是打起來了!”我的胸脯緊張得不能呼吸,而熱淚湧滿了我的眼眶。
這天上午,不僅僅是住在北京城的人們的心沸騰起來,而且是在全國各地,隻要是看見報紙和聽到廣播的地方,人們的心都沸騰起來。最近,有一位朋友同我談起七七事變,他說他那時是一個二十歲的失業青年,住在漢口的小旅館中。早晨看了報紙上的消息,他猛地在桌上捶了一拳,熱淚忍不住奔流下來。這天早晨,他吃不下早點,滿街亂跑,聽街上人們的紛紛議論,而且每到一個街頭,他總要停下來,擠在讀報的人堆背後,聽人們讀報紙,聽人們高聲談話和竊竊私議。一個月後,他終於找到機會,奔上抗日的前線了。
那時候,我們住在北京的青年,都懷著烈火一般的愛國熱情,希望能夠到盧溝橋去,去做慰勞和救護工作,去做一切支援工作,去同前線的戰士們一起用鮮血保衛祖國的每寸土地。可是當時從蔣介石到宋哲元都沒有決心抗戰。他們對外害怕日本人,對內害怕人民群眾,所以我們這些成千上萬的愛國青年的願望沒法實現。當北京的局勢一天比一天危急的時候,我們都不願離開北京,希望協助軍隊來保衛這一座文化名城。可是宋哲元辜負了我們的希望。他沒有作堅強抵抗,突然在七月二十八日的夜間坐汽車逃往保定。第二天黎明以前,我們聽不見郊外的繼續炮聲,還以為把敵人趕跑或殲滅了。沒想到早晨起來後,我們發現北京成了被宋哲元放棄的一座空城,隻有少數的、徒手的警察維持治安!我們隻好暫時地躲藏起來。直到八月八日,我才同幾個朋友逃到天津,隨後由海道逃回內地。
在全國人民的強大力量的推動下,空前規模的民族解放戰爭終於展開了。盡管宋哲元輕易地放棄了北京,但是人們卻永遠忘不掉七月七日這一天,忘不掉盧溝橋這個地方。有一個朋友對我說,有一天下午他坐京漢火車從永定河的鐵橋上過,車廂中所有的乘客都擁擠著朝南望盧溝橋,興奮地叫嚷著:“啊!看!看!這就是盧溝橋!”而且我知道,許多從外地來到北京的人們,隻要時間許可,他們總要到盧溝橋上看一看,照個相留作紀念。人們這樣的仰慕盧溝橋,不是因為它在曆史上曾經是北京城對內地交通的咽喉,也不是單純地因為橋欄杆上有二百八十來個不同形狀的石獅子,而是因為在這兒曾經響起了第一聲民族解放的炮聲。
從二十六年以前我就開始來回從永定河的鐵橋上過,直到七七事變前不久,我每次坐火車過永定河都是在夜間,竟沒有機會看見盧溝橋。從七七事變以後,我常常懷著熱切的希望:在抗戰勝利後一定要看看你這座具有曆史意義的橋。可是真遺憾,不但在抗日戰爭結束後我沒緣看見你,而且解放八年了,還是沒緣!今年春天,在寒冰快要解凍的時候,我懷著複雜的情緒重來到一別二十整年的北京城。可是,不湊巧,又是夜過永定河。按照古人的說法:我同盧溝橋的緣法實在太少了。
現在,盧溝橋,我到底來拜訪您了。有什麼話能夠說出我這一刻的感情呢?啊!我所記得的語彙原來是多麼貧乏!
二
盧溝橋,我到底來拜訪您了。
為著要對您這一條河流了解得更清楚,兩天來我訪問了您的上遊,參觀了官廳水庫和發電站,看了三家店的引水工程。今天黃昏,我才從您的上遊訪問歸來,在西單匆匆地吃畢飯,乘汽車出廣安門,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向西南奔馳了三十裏,穿過宛平城,來到了盧溝橋頭。我讓汽車緩緩地開,以便我能夠憑借著電燈光來瀏覽兩邊的雕刻著獅子柱頭的石欄杆。看著,看著,我想起來《馬可·波羅遊記》中那幾句讚美的話,不自禁點頭微笑。
我在橋西頭跳下汽車,回頭來緩步上橋,用眼睛仔細地欣賞著,同時用手撫摸著那些雕刻精美的石獅子。橋下邊,水流湍急,衝著橋柱,在亂石灘上激著浪花,發出來嘩嘩的一片響聲。我想起在一部古書上這樣寫著:“盧溝河亦謂黑水河,河色最濁,其急如箭。”如今由於在上遊出現了官廳水庫,幾千年渾濁的河水變清了,但河水仍湍急如故。所謂黑水,大概就是指它從前的渾濁說的,所以這條河的上流叫做桑幹河,在下流叫做渾河,又叫做黑水河。古代燕人土語中所說的盧就是黑,所以黑水河在古代燕人口中就是盧溝河。抗戰初流行的《小放牛》中有句歌詞是“盧溝河水渾叫盧溝”,我現在才恍然明白了它的意義。
我緩步走到橋中間,靠著石欄杆向西北望,看見從地上冒出來一片紅光。由於距離遠,這紅光有點發暗。紅光背後,是連綿不斷的高聳的山影。不用說,我知道那冒紅光的地方是石景山的發電廠和鋼鐵廠。我扭轉頭,順著一行路燈向西南望,越過曠野、樹木和丘陵,我看見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地方,不用問,這就是長辛店。在三十四年前,那裏的工人們曾經同直係軍閥展開過血的鬥爭。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向長辛店望了一陣,低下頭去,欣賞著河下夜景。從河中間到東岸的水勢都很平緩,微風吹動著魚鱗似的波紋。由於水是湛清的,所以橋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都落進水中,隨著流水的微波搖動。對著這樣詩一般迷人的景色,我不禁發生了一個奇怪的想頭:難道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渾河、黑水河和小黃河嗎?
這確是古人所說的渾河、黑水河、小黃河,但現在它已經改變了顏色和性格。今天上午,我從官廳坐火車往沙城,希望從側麵看一看水庫的麵貌。過了邢家堡車站沒多遠,火車通過了一道鐵橋,那就是桑幹河流入水庫的地方。我看見,桑幹河十分渾濁,同黃河一個顏色,但入了水庫後就逐漸變清了。目前汛期還沒有到,水庫中沒有蓄滿水,但靠近官廳附近已經有三十八公尺深。由於水深和泥沙已經沉澱,它差不多和海水一樣藍。水庫以下,永定河還有很多比較深的地方,也是那麼深藍,像雨後初晴的天空一樣。古人從來沒見過永定河的水清,但他們已經深愛盧溝橋的曉月景色。如果如今哪一位詩人或畫家能夠在黃昏時來這兒看看落日、遠山、炊煙和晚霞,或在平明時來看看殘月、疏星、煙柳和平沙,他們不知會如何陶醉呢。
中國有兩條無定河。通常所說的無定河是發源於內蒙古,流入陝北,從清澗縣流入黃河。有兩句唐詩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就是指這條河流。但桑幹河流過北京西四十裏的石徑山口出山以後,也曾經被叫做無定河,直到康熙年間,才欽賜永定河這麼個吉祥名字。有一部古書上這樣寫道:“過懷來,行兩山間,拘束齟齬不得肆。至京城西四十裏,石徑山之東,地勢平而土脈疏,衝激震蕩,遷弗常。”這幾句話真是扼要地寫出了它從前的不馴性格。可是如今,它的性格完全改變了。它再也不“遷弗常”,泛濫成災了。
我腳下的盧溝河啊,你安靜地流吧。兩天來,我已經看見了你是怎樣地被改造著,被控製著,並且你是怎樣馴服地為下遊的人民服務,同時也為偉大的北京服務!可愛的河啊,你安靜地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