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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已經過去了。今年的新年我過的有點特別:日子是在馬背上,風雪細雨的戰場上,匆匆的溜走的。
隻要一有閑工夫,我就不由的想到你。你,你在什麼地方打發掉這跟著新年而來的一長串日子呢?也許你是在征途上,曾經被早晚的風絲吹得麵頰紅;也許你是在都市裏,幽閑到你感到生活的單調和無聊;不,也許你很快活的,因為你並沒有幹什麼辛苦的工作。天天我想著你,在消息隔絕中我簡直數不清那一串念珠似的日子了。
年年,逢新年你總愛向我討一點小禮物。這幾乎成為一種習慣了。可是今年物價是這麼貴,你叫我買一點什麼東西來送給你?
在火線上我搜集了不少的好東西,雖然十分心痛舍不得,但考慮了好幾天,還是決定挑出幾樣來作為新年的小禮物。這些小禮物我真怕被朋友們拾了去,變一變裝潢再拿到市場上。在我們的朋友中,不是有很多像餓魔一樣的住在後方的都市裏,時常作這樣取巧的買賣麼?
這禮物是一束有趣的小事件,小材料,不到戰場你簡直想也想不到。如果你老住在後方感到生活太幽閑,或者枯淡和無聊,那麼,請接受我的建議吧,最好你找個機會來戰地跑一跑。
在戰場上,隻要是肯拿槍杆拚命的人物,不管他地位高低,年紀大小,都是豪爽的或心地樸素的。他們除掉打仗沒有多的心肝眼,不願意猜疑人,也不願意自己被猜疑,所以你同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總是痛快的。最近我在馮軍長處住了兩三天,所談的都是一些家常話,沒有一點兒客氣和虛偽。我告你說,他是一位有趣的北方人,會劈刀,會刺槍,會盤杠子,跳木馬,會一切每個好兵所應該熟練的各種武術。除這些以外,他還會洗衣服,做針線,做吃的,一切日常生活上必需的技能。他常說:“一個軍人應該是一個百事通,什麼都要會,隻有一件事情不會做:養孩子。”你想,這樣的軍人有趣沒有趣?
他說話很幽默,滿口的大眾語。有一次在吃飯時他放下酒杯拿起筷子來說道,“來,咱們莊稼佬吸水煙。”我想了半天想不出這句話的意思來。他就說:“莊稼佬吸水煙,連吃帶喝。”於是整個桌子全笑了。有一次他對我說:從前馮煥章先生練兵的時候,常對他們說,不要把頭頂上的高粱花子去掉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西北軍,一直保持著往日的風格。雖然他戎馬半生,曾經作過省主席,作過集團總司令,到現在還戴著滿頭的高粱花子,像莊稼人差不多一樣的樸素誠懇,叫你高興去接近。
每天黃昏後,隻要前線上平靜無事,馮軍長屋裏的收音機就開放了。軍長和幕僚們,賓客們,勤務們,大家在紅燭下,火爐邊,欣賞著言菊朋或程硯秋;而門口卻圍滿了莊稼人。女人們頂著一片黑首帕,坐在特別為聽戲而搬來的椅子上或條凳上;男人們腿腳壯,有的站著也有的蹲著;孩子們擠在門旁邊,有些簡直不客氣的擠進屋子裏,眼睛滴溜溜的看一會兒收音機,看一會兒官長們。房主人是一個善良的小地主,他把住在二三裏以內的親戚朋友輪流著接來看稀奇。莊稼人總以為是有人藏在收音機子裏,但後來也知道那是“電信”了。他們不喜歡程硯秋或梅蘭芳,一則不熱鬧,二則聽不懂。有一次就有一個年老的農人向我請求道:
“官長,唱一個熱鬧的好不好?”
當作戰的時候,前線上的生活一方麵艱苦非常,一方麵趣味風生,單以飲食來講,官兵一兩天不吃不喝是常事。有一次士兵用水缸做米飯,水缸燎熱時忽然聽見炸裂聲,大家駭一跳,以為是槍彈走火了。但一看,不是的,原來缸底被燒破,米和水從破洞處流下來,開始把柴火殺滅了。
有一次,有一班士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一些麵,就從塘子裏弄些水來和成稀糊塗,大家高興非常的搶著喝下去。雖然排長不住的罵他們,說是喝了會肚子疼,他們誰也不肯聽這話,因為喝了後畢竟覺得有精神。重機槍射手是比較幸運的:隻要陣地前時常發現有敵人,他們射擊一陣後,就有開水或熱水從槍裏倒出來,不致喝冷水。從前敵人強,輕易不在戰場上遺棄東西的,這一次我們在陣地上拾到的罐頭和飯盒真是多,有一些傻裏傻氣的士兵們,餓的時候就想去攻擊。……比上邊這些更有趣味的材料還多得很,等我用別的方式寫出後再叫你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