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方風雨(3)(2 / 3)

趕到“文協”遷來重慶,大家在精神上還是愉快的,可是工作就趕不 上在武漢時節 那麼多了。一來是山城的交通不便,不像在武漢時彼此捎個

口信便可以開會;二是物價漸漸的高漲,大家的口袋裏不再像從前那麼寬 裕;於是,會務日記仿佛就隻有理事們才知道,而會員們便不大關心它了。 慢慢的,物價越來越高,會中越來越窮,而在團體的活動上又不能不抱著 一動不如一靜的態度,“文協”就每每打個小盹了。可是它並沒有死。它 的會刊時常脫期,而沒有停刊。它還組織了前線訪問團,並派代表參加前 線慰勞團。每到“七七”,它必去獻金一不管錢數多少,我們總願盡心 力而為之。它舉行各樣的座談會,參加國民月會和種種的集會。它的會所 依然是會員們的“娘家”。

它沒有死,所以得到社會上的信任。它永遠不故意惹是非,所以政府 對它也願時時予以提攜援助。

去年,它發動了援助貧病作家基金的征募,沒有怎樣費力,它便得到 了好幾百萬元。社會上看得起它。這筆錢有了極大的用處。有許多害病的 會員,因得到助金而可以安心養病,有許多由湘桂流亡出來的會員,在半 路上得到接濟得以及早的來到四川或雲南。有的會員來到重慶,“文協” 因有了基金,所以能招待他們,給他們一些安慰。“文協”或者可以不再 打盹兒了。

“文協”自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降生,到如今已經整整的活了七年。 它的會刊,《抗戰文藝》,自二十七年五月四日降生,到今天也整整的活了 七年。七年雖短,可是以一個團體來說,以在抗戰中種種的艱苦來說,這 實在不能算是很容易的事,在這七年中,它聽見過多少次炸彈的爆炸聲音 哪! “文協”總會的窮而樂,睡而不死,也就影響到它的分會。雖然香港 的、桂林的、曲江的、襄樊的分會都因軍事的關係而結束,可是貴陽的、 成都的、昆明的分會反而因此而更見活躍。以昆明分會來說,它曾有一個 時期也打了盹。可是在近二年來,它又複興起來,去年為貧病作家募集基 金,它的成績比重慶總會還好。於此,我不能不喊一聲:“文協萬歲”了!

《抗戰文藝》

“文協”的“打炮”工作是刊行會刊。這又作得很快。大家湊了點錢, 湊了點文章,就在五月四日發刊了《抗戰文藝》。這個日子選得好。“五四” 是新文藝的生日,現在又變成了《抗戰文藝》的生日。新文藝假若是社會 革命的武器,現在它變成了民族革命抵禦侵略的武器。

《抗戰文藝》最初是三日刊。不行,這太緊促。於是,出到五期就改了 周刊。最熱心的是姚蓬子,適夷,孔羅蓀,與錫金幾位先生:他們晝夜的 為它操作,奔忙。

會刊雖不很大,它卻給文藝刊物開了個新紀元一它是全國寫家的, 而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積極的,它要在抗戰的大前提下,容納全體會 員的作品,成為“文協”的一麵鮮明的旗幟。消極的,它要盡量避免像戰 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與近乎惡意的批評。它要穩健,又要活潑;它要 集思廣益,還要不失了抗戰的,一定的目標;它要抱定了抗戰宣傳的目的, 還要維持住相當高的文藝水準。這不大容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終,沒 有改變了它的本來麵目。始終沒有一篇專為發泄自己感情,而不顧及大體 的文章。

《抗戰文藝》在武漢一共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慶複刊。這 個變動的痕跡是可以由紙張上看出來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報 紙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換用土紙了。

重慶的印刷條件不及武漢那麼良好,紙張一雖然是土紙一也極缺 乏。因此,在“文協”的周年紀念日起,會刊由周刊改為半月刊。後來, 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為月刊之後,它還有時候脫期。會中經費支細與 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脫期的兩個重要原因。但是,無論怎麼困難,它始終 沒有停刊。它是“文協”的旗幟,會員們決不允許它倒了下去。

到了日本投降時,會刊出到了七十期。

我不憚繁瑣的這麼敘述“文協”會刊的曆史,因為它實在是一部值得 重視的文獻。它不單刊露了戰時的文藝創作,也發表了戰時文藝的一切意 見與討論,並且報告了許多文藝者的活動。它是文,也是史。它將成為將 來文學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資料。同時它也表現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讀 者看到作家們是怎樣的在抗戰中團結到一起,始終不懈的打著他們的大旗, 向暴敵進攻。

在忙著辦會刊而外,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座談會聯誼會。那真是快 活的日子。多少相識與不相識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塊兒討論抗戰文藝 的許多問題。開茶會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資;會中窮得連“清茶恭候” 也作不到呀。會後,剛剛得到了稿費的人,總是自動的請客,去喝酒,去 吃便宜的飯食。在會所,在公園,在美的咖啡館,在友人家裏,在旅館中, 我們都開過會。假若遇到夜間空襲,我們便滅了燈,摸著黑兒談下去。

這時候大家所談的差不多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如何教文藝下鄉 與入伍,一個是怎麼使文藝效勞於抗戰。前者是使大家開始注意到民間通 俗文藝的原因;後者是在使大家於詩,小說,戲劇而外,更注意到朗誦詩, 街頭劇,及報告文學等新體裁。

但是,這種文藝通俗運動的結果,與其說是文藝真深入了民間與軍隊, 倒不如說是文藝本身得到新的力量,並且產生了新的風格。文藝工作者隻能 負討論,試作,與倡導的責任,而無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間與軍隊中去。這 需要很大的經費與政治力量,而文藝家自己既找不到經費,又沒有政治力 量。這樣,文藝家想到民間去,軍隊中去,都無從找到道路,也就隻好寫出 民眾讀物,在報紙上刊物上發表發表而已。這是很可惜,與無可如何的事。

雖然我的一篇《抗戰一年》鼓詞,在“七七”周年紀念日,散發了 一萬多份;雖然何容與老向先生編的《抗到底》是專登載通俗文藝作品的

刊物;雖然有人試將新寫的通俗文藝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薑女》與《歎 五更》什麼的放在一處去賣;雖然不久教育部也設立了通俗讀物編刊處; 可是這個運動,在實施方麵,總是枝枝節 節 沒有風起雲湧的現象。我知道, 這些作品始終沒有能到鄉間與軍隊中去一誰出大量的金錢,一印就印 五百萬份?誰給它們運走?和準否大量的印,準否送到軍民中間去?都沒 有解決。沒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後邊,它隻能成為一種文藝運動,一種沒有 什麼實效的運動而已。

會員鬱達夫與盛成先生到前線去慰勞軍隊。歸來,他們報告給大家: 前線上連報紙都看不到,不要說文藝書籍了。士兵們無可如何,隻好到老 百姓家裏去借《三國演義》,與《施公案》一類的閑書。聽到了這個,大家 更願意馬上寫出一些通俗的讀物,先印一二百萬份送到前線去。我們確是 願意寫,可是印刷的經費,與輸送的辦法呢?沒有人能回答。於是,大家 隻好幹著急,而想不出辦法來。

第五節 入川

空襲

在武漢,我們都不大知道怕空襲。遇到夜襲,我們必定“登高一望”。

探照燈把黑暗劃開,幾條銀光在天上尋找。找到了,它們交叉在一處,照 住那銀亮的,幾乎是透明的敵機。而後,紅的黃的曳光彈打上去,高射炮 緊跟著開了火。有聲有色,真是壯觀。

四月二十九與五月三十一日的兩次大空戰,我們都在高處看望。看著 敵機被我機打傷,曳著黑煙逃竄,走著走著,一團紅光,敵機打幾個翻身, 落了下去;有多麼興奮,痛快呀! 一架敵機差不多就在我們的頭上,被我 們兩架驅逐機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窩的母雞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 動那樣,老老實實的被擊落。

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凶了,而且沒有了空戰。在我的住處,有一 個地洞,橫著豎著,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著沙包。有 一天,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鍾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敵機到了。一 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緊跟著,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 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 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 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 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 汗濕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千家 街的福音堂中了兩次彈。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別武漢

因為我是“文協”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我們 還時常在友人家裏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 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到空襲解除。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到 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

這樣,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與肖伯青(“文協”的幹事), 便帶著“文協”的印鑒與零碎東西,辭別了武漢。隻有友人白君和馮先生 派來的副官,來送行。

船是一家中國的公司的,可插著意大利旗子。這是條設備齊全,而一 切設備都不負責任的船。艙門有門軸,而關不上門;電扇不會轉;衣鉤掉 了半截;什麼東西都有,而全無用處。開水是在大木桶裏。我親眼看見一 位江北娘姨把洗腳水用完,又倒在開水桶裏!我開始拉痢。

一位軍人,帶著緊要公文,要在城陵磯下船。船上不答應在那裏停泊。 他耽誤了軍機,就碰死在繞錨繩的鐵柱上!

船隻到宜昌。我們下了旅館。我繼續拉痢。天天有空襲。在這裏,等 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熱鬧一是熱鬧,不是緊張。中國人仿佛不會緊張。 這也許就是日本人侵華失敗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國人的“從容 不迫”的道理。

我們求一位黃老翁給我們買票。他是一位極誠實坦白的人,在民生公 司作事多年。他極願幫我們的忙,可是連他也不住的抓腦袋。人多船少, 他沒法子臨時給我們趕造出一隻船來。等了一個星期,他算是給我們買了 鋪位一在甲板上。

我們不挑剔地方,隻要不叫我們浮著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說甲板上,連煙囪下麵還有幾十 個難童呢。開飯,晝夜的開飯。茶役端著飯穿梭似的走,把腳上的泥垢全 印在我們的被上枕上。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鍾,廁所外邊還 站著一排候補員呢!

三峽有多麼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見。人太多了,若是都擁到船頭 上去觀景,船必會插在江裏,永遠不再抬頭。我隻能側目看下麵,看到

人頭一頭發很黑一在水裏打旋兒。

重慶

八月十四,我們到了重慶。上了岸,我們一直奔了青年會去。會中的 黃次鹹與宋傑人兩先生都歡迎我們,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滿。這時候重慶 已經來了許多公務人員和避難的人,旅館都有人滿之患。青年會宿舍呢, 地方清靜,床鋪上沒有臭蟲,房價便宜,而且有已經打好了的地下防空 洞,所以永遠客滿。我們下決心不去另找住處。我們知道,在會裏一那 怕是地板呢一作候補,是最牢靠的辦法。黃先生們想出來了一個辦法, 教我們暫住在機器房內。這是個收拾會中的器具的小機器房,很黑,響聲 很大。

天氣還很熱。重慶的熱是出名的。我永遠沒睡過涼席,現在我沒法不 去買一張了。睡在涼席上,照舊汗出如雨。牆,桌椅,到處是燙的;人仿 佛是在爐裏。隻有在一早四五點鍾的時候,稍微涼一下,其餘的時間全是 在熱氣團裏。城中樹少而坡多,頂著毒花花的太陽,一會兒一爬坡,實在 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東西可真便宜,一角錢買十個很大的燒餅,一個銅板買一束鮮 桂圓。好吧,天雖熱,而物價低,生活容易,我們的心中涼爽了一點。在 青年會的小食堂裏,我們花一二十個銅板就可以吃飽一頓。

“文協”的會友慢慢的都來到,我們在臨江門租到了會所,開始辦公。

我們的計劃對了。不久,我們便由機器房裏移到樓下一間光線不很好 的屋裏去。過些日子,又移到對門光線較好的一間屋中。最後,我們升到 樓上去,屋子寬,光線好,開窗便看見大江與南山。何容先生與我各據一 床。他編《抗到底》,我寫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點左右才起來。我 呢,到十一點左右已寫完我一天該寫的一二千字。寫完,我去吃午飯。等 我吃過午飯回來,他也出去吃東西,我正好睡午覺。晚飯,我們倆在一塊 兒吃。晚間,我睡得很早,他開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我們,這樣,雖分 住一間屋子,可是誰也不妨礙誰。趕到我們偶然都喝醉了的時候,才忘了 這互不侵犯協定,而一齊吵嚷一回。

我開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學大鼓書。好幾個月,才學會了一段 《白帝城》,腔調都摹擬劉(寶全)派。學會了這麼幾句,寫鼓詞就略有把 握了。幾年中,我寫了許多段,可是隻有幾段被富先生們采用了:

《新拴娃娃》(內容是救濟難童),富先生唱。

《文盲自歎》(內容是掃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禮》(內容是讚美重慶),富貴花小姐唱。

《王小趕驢》(內容是鄉民抗敵),董蓮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時常在陪都演唱。我也開始寫舊劇劇本一用舊劇的形式 寫抗戰的故事。

這時候,我還為《抗到底》寫長篇小說一蛻》。這篇東西沒能寫完。 《抗到底》後來停刊了,我就沒再往下寫。

轉過年來,二十八年之春,我開始學寫話劇劇本。對戲劇,我是十成 十的外行,根本不曉得小說與劇本有什麼分別。不過,和戲劇界的朋友有 了來往,看他們寫劇,導劇,演劇,很好玩,我也就見獵心喜,決定瞎碰 一碰。好在,什麼事情莫不是由試驗而走到成功呢。我開始寫《殘霧》。

五三、五四敵機狂炸重慶。投的是燃燒彈一不為炸軍事目標,而是 蓄意要毀滅重慶,造成恐怖。

前幾天,我在公共防空洞裏幾乎憋死。人多,天熱,空襲的時間長, 洞中的空氣不夠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會裏,所以沒受到什麼 委屈。五四最糟,警報器因發生障礙,不十分響;沒有人準知道是否有了 空襲,所以敵機到了頭上,人們還在街上遊逛呢。火,四麵八方全是火, 人死得很多。我在夜裏跑到馮先生那裏去,因為青年會附近全是火場,我 怕被火圍住。徹夜,人們像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經過這個大難,“文協”會所暫時移到南溫泉去,和張恨水先生為鄰。 我也去住了幾天。

《殘霧》與劍北行

(三九年)初夏,“文協”得到戰地黨政工作委員會的資助,派出去戰 地訪問團,以王禮錫先生為團長,宋之的先生為副團長,率領羅烽,白朗, 葛一虹等十來位先生,到華北戰地去訪問抗戰將士。

同時,慰勞總會組織南北兩慰勞團,函請“文協”派員參加。理事會 決議:推舉姚蓬子,陸晶清兩先生參加南團,我自己參加北團。

“文協”為籌點款而想演戲。大家說,這次寫個諷刺劇吧,換換口味。 誰寫呢?大家看我。並不是因為我會寫劇本,而是因為或者我會諷刺。我 覺得,第一,義不容辭;第二,拚命試寫一次也不無好處。不曉得一位作 家須要幾分天才,幾分功力。我隻曉得努力必定沒錯。於是,我答應了半 個月交出一本四幕劇來。雖然沒寫過劇本,可是聽說過一個完好的劇本須 要花兩年的工夫寫成。我要隻用半個月,太不知好歹。不過,也有原因, “文協”願將此劇在五月裏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說,有寫劇與演戲經驗 的朋友們,如應雲衛、章泯、宋之的、趙清閣、周伯勳諸先生都答應給我 出主意,並改正。我就放大了膽,每天平均要寫出三千多字來。“五四” 大轟炸那天,我把它寫完。

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籌備慰勞團與訪問團出發的事情。我買了 兩身灰布的中山裝,準備遠行。

“文協”當然不會給我盤纏錢,我便提了個小鋪蓋卷,帶了自己的幾 塊錢,北去遠征。

在起身以前,《殘霧》沒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發表。我走了半 年。等我回來,《殘霧》已上演過了,很成功。導演是馬彥祥先生,演員有 舒繡文,吳茵,孫堅白,周伯勳諸位先生。可惜,我沒有看見。

慰勞團先到西安,而後繞過潼關,到洛陽。由洛陽到襄樊老河口,而 後出武關再到西安。由西安奔蘭州,由蘭州到榆林,而後到青海,綏遠, 寧夏,興集,一共走了五個多月,兩萬多裏。

這次長征的所見所聞,都記在《劍北篇》裏 部沒有寫完,而且

不大像樣的,長詩。在陝州,我幾乎被炸死。在興集,我差一點被山洪衝 了走。這些危險與興奮,都記在《劍北篇》裏。

《劍北篇》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三年,日本費盡心機,用各種花樣來轟炸。

我在夏天可必須離開重慶,因為在防空洞裏我沒法子寫作。於是,一 到霧季過去,我就須預備下鄉,而馮先生總派人來迎接:“上我這兒來吧, 城裏沒法子寫東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陳家橋馮公館的花園裏。園 裏隻有兩間茅屋,歸我獨住。屋外有很多的樹木,樹上時時有各種的鳥兒 為我一也許為它們自己一唱歌。我在這裏寫《劍北篇》。

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才,但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願試一試。小說, 試過了,沒有什麼驚人的成績。話劇,在抗戰中才敢試一試,全無是處。 通俗的鼓詞與劇本,也試寫過一些,感到十分的難寫,除了得到“俗更 難” 一點真經驗與教訓外,別無可述。現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東西來 了一詩!我作過舊詩,不怎麼高明,可是覺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著, 也並不很難湊起那麼一首兩首的。誌在多多學習,現在我要作的是新詩。 新詩可真難:沒有格式管著,我寫著寫著便失去自信,不由的向自己發問, 這是詩嗎?其次,我要寫得俗,而沒有地方去找到那麼多有詩意的俗字, 於是一來二去就變成“舊詩新寫”或“中菜西吃”了。還有,一方麵我找 不到夠用的有詩意的俗字,另一方麵在描寫風景事物的時候我又不能把自 幼兒種下的審美觀念一掃而光;我不能強迫自己變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綠 的,而且把紅花也看成綠花!最後,新詩要韻不要,本不成為問題;我自 己這回可是決定要韻(事實上是“轍”),而且仿照比較嚴整的鼓詞用韻的 辦法,每行都用韻,以求讀誦時響亮好聽。這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韻不 難找,貴在自然,也不知怎麼越要自然,便越費力氣!

有上述的困難,本來已當知難而退;卻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寫成 一萬行!扯下臉硬幹並不算勇敢;再說,文藝貴精不貴多,臭的東西越多 就越臭,我曉得。不過,我所要寫的是遊記,斷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故 須長到萬行。這裏,倒沒有什麼中國長詩甚少,故宜試作;或按照什麼理 論,非長不可;而純粹出於要把長途旅行的見聞作成“有詩為證”。那麼, 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用散文寫呢?回答是:行旅匆匆,未能作到每事 必問,所以不敢一板一眼地細寫。我所得的隻是一些印象,以詩寫出,或 者較為合適。

時寫時停,一年的工夫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行。所以餘的材料,僅 足再寫十餘段的,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係,六千行中頗有長 句,若拆散了從新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

一九四一年春初,因貧血,患頭昏病,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

頭昏病好了以後,本想繼續寫詩,可是身體虧弱,寫詩又極費力氣, 於是就含著淚把稿子放在一旁,不敢再正眼去看。停擱得久了心氣越發 壯不起來,乃終於落了個沒有恒心毅力 個寫家須有像蠶一般的巧

八方風雨 -

妙,吐出可以織成綢緞的絲來,同時,還須有和牛一樣壯實的身體呀! 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眼看把全詩寫成是無望了,遂含羞帶愧的把已成的 二十八段交文獎會刊印成冊。何時能將全詩補成,簡直不敢說了!

第六節 滇行與青蓉行

滇行

三十年夏,羅莘田先生來到重慶。因他的介紹,我認識了清華大學校 長梅貽琦先生,梅先生聽到我的病與生活狀況,決定約我到昆明去住些日 子。昆明的天氣好,又有我許多老友,我很願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 田搭機,三個鍾頭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愛成都,因為它有許多地方像北平。不過,論天氣,論風景, 論建築,昆明比成都還更好。我喜歡那比什刹海更美麗的翠湖,更喜歡昆 明湖一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萬壽山下的人造的那個。 土是紅的,鬆是綠的,天是藍的,昆明的城外到處像油畫。

更使我高興的,是遇見那麼多的老朋友。楊今甫大哥的背有點駝了, 卻還是那樣風流儒雅。他請不起我吃飯,可是也還烤幾罐土茶,圍著炭盆, 一談就和我談幾點鍾。羅膺中兄也顯著老,而且極窮,但是也還給我包餃 子,煮俄國菜湯吃。鄭毅生,陳雪屏,馮友蘭,馮至,陳夢家,沈從文, 章川島,段喆人,聞一多,蕭滌非,彭嘯鹹,查良釗,徐旭生,錢端升諸

先生都見到,或約我吃飯,或陪我遊山逛景。這真是快樂的日子。在城中, 我講演了六次;雖然沒有什麼好聽,聽眾倒還不少。在城中住膩,便同莘 田下鄉。提著小包,順著河堤慢慢的走,風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點 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於一種晴朗的夢境,江 南與北方混在一起而還很調諧的,隻有在夢中才會偶爾看到的境界。

在鄉下,我寫完了《大地龍蛇》劇本。這是受東方文化協會的委托, 而始終未曾演出過的,不怎麼高明的一本劇本。

認識一位新朋友一查阜西先生。這是個最爽真,熱情,多才多藝的 朋友。他聽我有願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馬上決定陪我去。幾天的工夫,他 便交涉好,我們坐兩部運貨到畹町的卡車的高等黃魚。所謂高等黃魚者, 就是第一不要出錢,第二坐司機台,第三司機師倒還請我們吃酒吃煙一 這當然不在協定之內,而是在路上他們自動這樣作的。兩位司機師都是北 方人。在開車之前他們就請我們吃了一桌酒席!後來,有一位摔死在瀾滄 江上,我寫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們沒有停住,馬上奔了喜洲鎮去。大理沒有什麼可看的, 不過有一條長街,許多賣大理石的鋪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蒼山洱海,才 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鎮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圖 畫中。喜洲鎮,雖然是個小鎮子,卻有宮殿似的建築,小街左右都流著清 清的活水。華中大學由武昌移到這裏來,我又找到遊澤丞教授。他和包漠 莊教授,李何林教授,陪著我們遊山泛水。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而且在 趕集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夷民。

極高興的玩了幾天,吃了不知多少條魚,喝了許多的酒,看了些古跡, 並對學生們講演了兩三次,我們依依不舍的道謝告辭。在回程中,我們住 在了下關等車。在等車之際,有好幾位回教朋友來看我,因為他們演過 《國家至上》。查阜西先生這回大顯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車,一天便可以 趕到昆明。

在昆明過了八月節 ,我飛回了重慶來。

青蓉行

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幹得滴水皆無。要水,須 到小河灣裏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 雲山去“避難”,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 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 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 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 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 晨七時又出發,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 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遊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 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穗穗的 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山。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 在晨光下,綠的變為明翠,白的略帶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 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 而多乳的母親,滋養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 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麵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 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 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麵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 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 別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 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 打扮”,也就都顯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新蓋的禮堂,新修 的遊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 也練習馬術,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後麵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 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 納,故時有水患。後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一離堆 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 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域一隻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放水,這十幾縣便都 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的便是李冰父子。 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 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後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 外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江幹涸,可以淘灘。春 來,撤去阻礙,又複成河。據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 熱鬧。在二王廟的牆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細 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 訣竅隻有一個字一“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 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湧,故中設魚嘴,使分 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 堰的東西隻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 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 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

第四章 八方風雨 - 下麵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 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麵 的急流,一看久了當然發暈一可是絕無危險,並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 而後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 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 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看到 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 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 是鬧水,甚至於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 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麼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 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 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 大。雪白發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裏,便可以 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看 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裏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 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隻有吃茶便宜,城裏五角一碗,城 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 我練好辟穀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麼,隻喝兩碗茶, 或者每天隻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裏。一路上, 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 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的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

舍;秋後,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 麼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裏,為天師洞一我們即住於此。由天師 洞再往上走,約三四裏,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 招待遊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我得到一個遊山玩水的訣竅:“風景 好的地方,雖無古跡,也值得去,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 去。”古跡,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 吧,它們都有些古跡,而一無足觀。上清宮裏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井而 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幹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係。還有麻姑池,不過 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裏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 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 天師用劍劈開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美自然一點也不減 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 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 可以看聖燈;就是白天沒有什麼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 心曠神怡。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裏,四麵都被青山環抱著, 掩護著,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宇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以 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麼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遊,正在乎山的本 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一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 麵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麵,全是峭壁 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麵轉到 “城”的那一麵,隻須走幾裏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由腳至頂不過十裏 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 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鬆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

第四章 八方風雨 - 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 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 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 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 而不是隻看一眼,誇讚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 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 你自然的隻會找到一個字一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幽 得太厲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 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 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 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 為那幾隻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隻能打三更一梆, 梆梆一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麼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 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麼好玩呢!

白日遊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的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 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隻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鄲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 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於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 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 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 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並不太少。會刊一《筆陣》一 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

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樂 山。《筆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 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聖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 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隻是白發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 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麼有趣的事 啊!郭子傑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遊看各處,還有 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一當然不準我出錢一都在此致謝。瞿 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 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 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 看的是賈佩之,蕭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 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隻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 那麼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 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 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 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 不隻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 機會。多聽他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