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腸與家計
十月初,我得了盲腸炎,這個病與瘧疾,在抗戰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 大家都吃平價米,裏邊有許多稗子與稻子。一不留神把它們咽下去,入了 盲腸,便會出毛病。空襲又多,每每剛端起飯碗警報器響了;隻好很快的 抓著吞咽一碗飯或粥,顧不得細細的挑揀;於是盲腸炎就應運而生。
我入了江蘇醫院。外科主任劉玄三先生親自動手。他是北方人,技術 好,又有個熱心腸。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個鍾頭才找到盲腸。 我的胃有點下垂,盲腸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來似 的。經過還算不錯,隻是外邊的縫線稍粗(戰時,器材缺乏),創口有點出 水,所以多住了幾天院。
我還沒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慶。隻好教他們上北碚來。我還不 能動。多虧史叔虎,李效閹兩位先生一都是我的同學一設法給他們找 車,他們算是連人帶行李都來到北碚。
從這時起,我就不常到重慶去了。交通越來越困難,物價越來越高; 進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麼費錢。除了 “文協”有最要緊的事,我 很少進城。
妻絜青在編譯館找了個小事,月間拿一石平價米,我照常寫作,好歹 的對付著過日子。
按說,為了家計,我應去找點事作。但是,一個閑散慣了的文人會作 什麼呢?不要說別的,假若從武漢撤退的時候,我若隻帶二三百元(這並 不十分難籌)的東西,然後一把搗一把的去經營,總不定我就會成為百萬 之富的人。有許多人,就是這樣的發了財的。但是,一個人隻有一個腦子, 要寫文章就顧不得作買賣,要作生意就不用寫文章。腦子之外,還有誌願 呢。我不能為了金錢而犧牲了寫作的誌願。那麼,去作公務人員吧?也不 行!公務人員雖無發國難財之嫌,可是我坐不慣公事房。去教書呢,我也 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筆,去拿粉筆,我不情願。我寧可受苦,也不願改行。 往好裏說,這是堅守自己的崗位;往壞裏說,是文人本即廢物。隨便怎麼 說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錢而外,也是為了身體。酒,到此時才看明白,並不 幫忙寫作,而是使腦子昏亂遲鈍。
我也戒煙。這卻專為省錢。
習作二十年——我的話劇
當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並不明白什麼是小說。同樣的,當我開始 寫劇本的時候,我也並不曉得什麼是戲劇。
到寫劇本的時候,我已經四十歲了。在文字上,經過十多年的練習, 多少熟練了一些;在生活經驗上,也當然比從前更富裕了許多。仗著這兩 件工具一文字與生活經驗一我就大膽地去嚐試。
我的第一個劇本,《殘霧》,隻寫了半個月。
劇本既能被演出,而且並沒慘敗,想必是於亂七八糟之中也多少有點 好處。想來想去,想出兩點來,以為敝帚千金的根據:(一)對話中有些地 方頗具文藝性一不是板板的隻支持故事的進行,而是時時露出一點機智 來。(二)人物的性格相當的明顯。
因為《殘霧》的演出,天真的馬宗融兄封我為劇作家了。他一定教我 給回教救國協會寫一本宣傳劇。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因為自己知道《殘 霧》的未遭慘敗完全是瞎貓碰著了死耗子。說來說去,情不可卻,我就拉
出宋之的兄來合作。我們倆就寫了《國家至上》。在宣傳劇中,這是一本 成功的東西,它有人物,有情節 ,有效果,又簡單易演。這出戲在重慶演 過兩次,在昆明、成都、大理、蘭州、西安、桂林、香港,甚至於西康, 也都上演過。在重慶上演,由張瑞芳女士擔任女主角;回教的朋友們看過 戲之後,甚至把她喚作“我們的張瑞芳”了!
此劇的成功,當然應歸功於宋之的兄,他有寫劇的經驗,我不過是個 “小學生”。可是,我也很得意一不是欣喜劇本的成功,而是覺得抗戰文 藝能有這麼一點成績,的確可以堵住那些說文藝不應與抗戰結合者的嘴, 這真應浮之大白!去年,我到大理,一位八十多歲的回教老人,一定要看 看《國家至上》的作者,而且求我給他寫幾個字,留作紀念。回漢一向隔 膜,有了這麼一出戲,就能發生這樣的好感,誰說文藝不應當負起宣傳的 任務呢?
張自忠將軍殉國後,軍界的朋友托我寫一本《張自忠》。這回,我賣 了很大的力氣,全體改正過五次,可是,並沒能寫好。
《麵子問題》還是吃了不管舞台的虧。
《大地龍蛇》中的思想,頗費了我一些心血去思索。其結構則至為 幼稚。
《歸去來兮》四平八穩,沒有專顧文字而遺忘了技巧,雖然我也沒太重 視技巧。
《誰先到了重慶》這本戲,仿佛可拿出一點技巧來。
《桃李春風》雖然得過獎,裏麵缺欠可實在不少。此劇係與趙清閣先生 合寫的,上演時的修正,都是由她動筆的,那時節 我正臥病北碚。
劇本是多麼難寫的東西啊!動作少,失之呆滯;動作多,失之蕪亂。 文字好,話劇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顧舞台,失了文藝性;顧文藝, 丟了舞台。我看哪,還是去寫小說吧,寫劇太不痛快了!處處有限製,腕 上如戴鐵鐐,簡直是自找苦頭吃!自然,我也並不後悔把時間與心血花在 了幾個不成劇本的劇本上:吃苦原來就是文藝修養中當然的條件啊!
二十年紀念會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協”開年會。第二天,朋友們給我開了寫 作二十年紀念會,到會人很多,而且有朗誦,大鼓,武技,相聲,魔術等 遊藝節 目。有許多朋友給寫了文章,並且送給我禮物。到大家教我說話的 時候,我已泣不成聲。我感激大家對我的愛護,又痛心社會上對文人的冷 淡,同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加長,而碌碌無成,不禁百感交集,無法說出 話來。
這卻給我以很大的鼓勵。我知道我寫作成績並不怎麼好;友人們的鼓 勵我,正像鼓勵一個拉了二十年車的洋車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郵差,雖 然成績欠佳,可是始終盡責不懈。那麼,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誼,我就該 更堅定的守住崗位,專心一誌的去寫作,而且要寫得用心一些。我決定把 《四世同堂》寫下去。這部百萬字的小說,即使在內容上沒什麼可取,我也 必須把它寫成,成為從事抗戰文藝的一個較大的紀念品。
《四世同堂》
我開始計劃寫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一百萬字,我想,能在兩年中 寫完;假若每天能照準寫一千五百字的話。三十三年元月,我開始寫這長 篇一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頭昏與瘧疾時常來搗亂。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隻寫了三十萬 字。這篇東西大概非三年寫不完了。
北碚雖然比重慶清靜,可是夏天也一樣的熱。我的臥室兼客廳兼書房的 屋子,三麵受陽光的照射,到夜半熱氣還不肯散,牆上還可以烤麵包。我睡 不好。睡眠不足,當然影響到頭昏。屋中坐不住,隻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 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揮,它們還會乘機而入,把瘧蟲注射在人身上。
“打擺子”使貧血的人更加貧血。
三十三年這一年又是戰局最黑暗的時候,中原,廣西,我們屢敗;敵 人一直攻進了貴州。這使我憂慮,也極不放心由桂林逃出來的文友的安全。 憂慮與關切也減低了我寫作的效率。我可是還天天寫作。除了頭昏不能起 床,我總不肯偷懶。
三十四年,我的身體特別壞。年初,因為生了個小女娃娃,我睡得不 甚好,又患頭暈。春初,又打擺子。以前,頭暈總在冬天。今年,夏天也 犯了這病。秋間,患痔,拉痢。這些病痛時常使我放下筆。本想用兩年的 工夫把《四世同堂》寫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隻寫了三分之二。這簡 直不是寫東西,而是玩命!
第十節 望北平
抗戰勝利了,我進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協”既是抗敵協會,理 當以抗戰始,以勝利終。進城,我想結束結束會務,宣布解散。朋友們可 是一致的不肯使它關門。他們都願意把“抗敵”取消,成為永久的文藝協 會。於是,大家開始籌備改組事宜,不久便得社會部的許可,發下許可證。
關於複員,我並不著急。一不營商,二不求官,我沒有忙著走的必要。 八年流浪,到處為家;反正到哪裏,我也還是寫作,幹嗎去擠車擠船的受 罪呢?我很想念家鄉,這是當然的。可是,我既沒錢去買黑票,又沒有衣 錦還鄉的光榮,那麼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寫了一首“鄉思”的七律, 就拿它結束這段“八方風雨”吧:
茫茫何處話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餘年心願半庭花!
西風碧海珊瑚冷,北嶽霜天羚角斜; 無限鄉思秋日晚,夕陽白發待歸鴉!
第一節 開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還沒有離開濟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 裏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敵手,我曾函勸諸友 逃出來,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羅網呢?到上海去吧,滬上的友人又告訴我不 要去,我隻好“按兵不動”。第二,從泰安到徐州,火車時常遭受敵機的 轟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滿三個月,大的孩子也不過四歲,實在不便去冒險。 第三,我獨自逃亡吧,把家屬留在濟南,於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煩又 危險。這是最淒涼的日子。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教員也走了多一半。 那麼大的院子,隻剩下我們幾家人。每天,隻要是晴天,必有警報:上午 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鍾才解除。院裏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的 都已不再來,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我著急,而毫無辦法。戰事的消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 人包圍住,而我作了俘虜。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著作漢奸, 怎麼辦呢?這點恐懼,日夜在我心中盤旋。是的,我在濟南,沒有財產, 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 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 。我不能等待敵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 去。我必須趕緊出走。
幾次我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幾次我又把它打開。看一看癡兒弱女, 我實不忍獨自逃走。這情形,在我到了武漢的時候,我還不能忘記,而且 寫出一首詩來: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潸應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關滄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可是,我終於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門。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黃昏。 在將要吃晚飯的時候,天上起了一道紅閃,緊接著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爆炸。 三個紅閃,爆炸了三聲。這是一當時並沒有人知道一我們的軍隊破壞 黃河鐵橋。鐵橋距我的住處有十多裏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樹木都被震得葉 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鋪戶都上了門,街上幾乎斷絕了行人。大家以為敵人已 到了城外。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 遲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躕,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同時,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臨別的末一句話是:“到車站看 看有車沒有,沒有車就馬上回來!”在我的心裏,我切盼有車,寧願在中途 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同時我也願車已不通,好折回來跟家 人共患難。這兩個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戰,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 張不了什麼,走與不走全憑火車替我決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到車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 照應著家中。
車站上居然還賣票。路上很靜,車站上卻人山人海。擠到票房,我買 了一張到徐州的車票。八點,車入了站,連車頂上已坐滿了人。我有票, 而上不去車。
生平不善爭奪搶擠。不管是名,利,減價的貨物,還是車位,船位, 還有電影票,我都不會把別人推開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車子看看手中 的票,我對友人說:“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友人主張再等一等。等來等去,已經快十一點了,車子還不開,我也 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還是走了好!” 他去敲了敲末一間車的窗。窗子打開,一個茶役問了聲:“幹什麼?”友人 遞過去兩塊錢,隻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一個小箱。”茶役點了頭,先接 過去箱子,然後拉我的肩。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鑽入了車中,我的腳還沒 落穩,車裏的人一都是士兵一便連喊:“出去!出去!沒有地方。”好 容易立穩了腳,我說了聲:我已買了票。大家看著我,也不怎麼沒再說什 麼。我告訴窗外的友人:“請回吧!明天早晨請告訴我家裏一聲,我已上了 車!”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沒有地方坐,我把小箱豎立在一輛自行車的旁邊,然後用腳,用身子, 用客氣,用全身的感覺,擴充我的地盤。最後,我蹲在小箱旁邊。又待了 一會兒,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頦恰好放在自行車的坐墊上一那 個三角形的,皮的東西。我隻能這麼坐著,不能改換姿式,因為四麵八方 都擠滿了東西與人,恰好把我鑲嵌在那裏。
車中有不少軍火,我心裏說:“一有警報,才熱鬧!隻要一個槍彈打進 來,車裏就會爆炸;我,箱子,自行車,全會飛到天上去。”
同時,我猜想著,三個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獨自還沒睡,等著我也 許回去!這個猜想可是不很正確。後來得到家信,才知道兩個大孩子都不 肯睡,他們知道爸走了,一會兒一問媽:爸上哪兒去了呢?
夜裏一點才開車,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式坐著,看不 見外邊。我問了聲:“同誌,外邊是陰天,還是晴天?”回答是:“陰天。” 感謝上帝!北方的初冬輕易不陰天下雨,我趕的真巧!由泰安再開車,下
起細雨來。
晚七點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麼,見著石頭仿佛都願意去啃兩 口。頭一眼,我看見了個賣幹餅子的,拿過來就是一口。我差點兒噎死。 一邊打著嗝兒,我一邊去買鄭州的票。我上了綠鋼車,安閑的,漂亮的, 停在那裏,好像“戰地之花”似的。
到鄭州,我給家中與漢口朋友打了電報,而後歇了一夜。
到了漢口,我的朋友白君剛剛接到我的電報。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 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過流亡的生活。
第二節 在武漢
離開家裏,我手裏拿了五十塊錢。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五十元錢有多 麼大的用處呀!它使我由濟南走到漢口,而還有餘錢送給白太太一件衣 料——白君新結的婚。
白君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在武漢,還另有兩位同學,朱君與蔡君。 不久,我就看到了他們。蔡君還送給我一件大衣。住處有了,衣服有了, 朋友有了: “我將幹些什麼呢?”這好決定。我既敢隻拿著五十元錢出來, 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掙飯吃的本領。我的資本就是我自己。隻要我不偷懶, 勤動著我的筆,我就有飯吃。
把個小一點的南京,和一個小一點的上海,搬攏在一處,放在江的兩 岸,便是武漢。武昌很靜,而且容易認識一有那條像城的脊背似的蛇山, 很難迷失了方向。漢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樣的嘈雜混亂,而沒有上海的忙中 有靜,和上海的那點文化事業與氣氛。它純粹的是個商埠,在北平,濟南, 青島住慣了,我連上海都不大喜歡,更不用說漢口了。
在今天想起來,漢口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雖然武昌的黃鶴樓 是那麼奇醜的東西,雖然武昌也沒有多少美麗的地方,可是我到底還沒完 全忘記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蕩船,在華中大學的校園 裏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適高興。
特別值得留戀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這是老字號。掌櫃與多數的夥 計都是河北人。我們認了鄉親。每次路過那裏,我都得到最親熱的招呼, 而他們的馳名的二鍋頭與碧醇是永遠管我喝夠的。
漢陽雖然又小又髒,卻有古跡:歸元寺、鸚鵡洲、琴台、魯肅墓,都 在那裏。這些古跡,除了歸元寺還整齊,其他的都破爛不堪,使人看了 傷心。
漢陽的兵工廠是有曆史的。它給武漢三鎮招來不少次的空襲,它自己 也受了很多的炸彈。
武漢的天氣也不令人喜愛。冬天很冷,有時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極熱, 使人無處躲藏。武昌,因為空曠一些,還有時候來一陣風。漢口,整個的 像個大火爐子。樹木很少,屋子緊接著屋子,除了街道沒有空地。毒花花 的陽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熱,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間屋子裏,我曾在傍晚的時候,守著 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擊落了幾百架小飛機。
螟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灑了雄黃;雖然 不準知道,這是否確能避除毒蟲,可是有了這點設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穩 一些。有一天,一撕一個小的郵卷,哼,裏麵跳出一條螟蚣來!
提到飲食,武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除了珍珠丸子一類的幾種蒸 茶而外,烹調的風格都近似江蘇館子的一什麼菜都加點燴粉與糖,既不 特別的好吃,也不太難吃。至於燒賣裏麵放糯米,真是與北方老粗故意為 難了!
在漢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給《大公報》寫的。緊緊跟著,又有好幾位 朋友約我寫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問題了。
倒是繼續住在漢口呢?還是另到別處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 日,國府明令移都重慶。二十二日,蘇州失守。武漢的人心極度不安。大 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響到我。我的行李簡單,“貨物”輕巧,而且喜歡 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願意再走。
我打電報給趙水澄兄,他回電歡迎我到長沙去。可是武漢的友人們都 不願我剛剛來到,就又離開他們;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猶豫不決。
在武昌的華中大學,還有我一位好友,遊澤丞教授。他不單不準我走, 而且把自己的屋子與床鋪都讓給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雲架橋一 多麼美的地名!一地方安靜,飯食也好,還有不少的書籍。以武昌與漢 口相較,我本來就歡喜武昌,因為武昌像個靜靜的中國城市,而漢口是不 中不西的烏煙瘴氣的碼頭。雲架橋呢,又是武昌最清靜的所在,所以我決 定搬了去。
遊先生還另有打算。假若時局不太壞,學校還不至於停課,他很願意 約我在華中教幾點鍾書。
可是,我第一次到華中參觀去,便遇上了空襲,這時候,武漢的防空 設備都極簡陋。漢口的巷子裏多數架起木頭,上堆沙包。一個輕量的炸彈 也會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壓死人。比這更簡單的是往租界裏跑。租界 裏連木架沙包也沒有,可是大家猜測著日本人還不至於轟炸租界一這是 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裏邊用木頭撐住,上覆沙袋, 這和漢口的辦法一樣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報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樹 林裏邊。這,隻須機槍一掃射,便要損失許多人。
華中更好了,什麼也沒有。我和朋友們便藏在圖書館的地窖裏。摩仿, 使日本人吃了大虧。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國的猛襲波蘭與倫敦,就已想到 一下子把軍事或政治或工業的中心炸得一幹二淨,我與我的許多朋友或者 早已都死在武漢了。可是,日本人那時候隻派幾架,至多不過二三十架飛 機來。他們不猛襲,我們也就把空襲不放在心上。在地窖裏,我們還覺得 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與望雲諸兄也都來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馮先生和 朋友們都歡迎我們到千家街去。那裏,地方也很清靜,而且有個相當大的 院子。何容與老向打算編個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幫他們一點忙。於 是我就由雲架橋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長沙去的事。流亡中,本來是 到處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這麼在武昌住下去。
第三節 寫通俗文藝
在抗日戰爭以前,無論怎樣,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寫鼓詞與小調什麼 的。抗戰改變了一切。我的生活與我的文章也都隨著戰鬥的急潮而不能不 變動了。“七七”抗戰以後,濟南失陷以前,我就已經注意到如何利用鼓 詞等宣傳抗戰這個問題。記得,我曾和好幾位熱心宣傳工作的青年去見 大鼓名手白雲鵬與張小軒先生,向他們討教鼓詞的寫法。後來,濟南失 陷,我逃到武漢,正趕上台兒莊大捷,文章下鄉與文章入伍的口號既被文
藝協會提出,而教育部,中宣部,政治部也都向文人們索要可以下鄉入伍 的文章。這時候,我遇到了田漢先生。他是極熱心改革舊劇的,也鼓勵我 馬上去試寫。對於舊劇的形式與歌唱,我懂得一些,所以用不著去請導 師。對於鼓詞等,我可完全是外行,不能不去請教。於是,我就去找富少 航和董蓮枝女士,討教北平的大鼓書與山東大鼓書。同時,馮煥章將軍收 容了三四位由河南逃來唱墜子的,我也朝夕與他們在一道,學習一點墜 子的唱法。他們都是在河南鄉間的集市上唱書的,所以他們需要長的歌 詞,一段至少也得夠唱半天的。我向他們領教了墜子的句法,就開始寫 一大段抗戰的故事,一共寫了三千多句。這三千多句長的一段韻文,可 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確知道那三位唱墜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誦得 飛熟,並且上了弦板。說不定,他們會真在民間去唱過呢一他們在武漢 危急的時候,返回了故鄉。馮將軍還邀了幾位畫家,繪畫抗戰的“西湖 景”,托我編歌詞,以便一邊現映畫片,一邊歌唱。同時,老向與何容先 生正在編印《抗到底》月刊,專收淺易通俗的文字,我被邀為經常的撰 稿者。
我寫了不少篇這類的東西,可是彙印起來的隻有《三四一》一三篇 鼓詞,四出舊形式新內容的戲,與一篇小說。這以外的,全隨寫隨棄,無 從彙印,也不想彙印了。
我這本小書《三四一》裏有三篇大鼓書詞,四出二簧戲,和一篇舊型 的小說。
三篇鼓詞裏,我自己覺得《王小趕驢》還下得去。《張忠定計》不很實 在。《打小日本》既無故事,段又太長,恐怕不能演唱,隻能當小唱本念念 而已。
四出戲的好歹,全不曉得;非經演唱不能知道好在哪裏,壞在何處。 印出來權當參考,若要上演,必須大家修改;有願排演者,請勿客氣。
舊型小說一篇,因忙,寫得不十分像樣兒。
這八篇東西,都是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寫成的。功夫是不欺人 的。它教我明白了什麼是民間的語言,什麼是中國語言的自然的韻律。不 錯,它有許多已經陳腐了的東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陳腐的,才能明白 什麼是我們必須馬上送給民眾的。明乎此,知乎彼,庶幾可以說民族形式 矣。我感謝這個使我能學習的機會。
四一年以後,除有人特約,我很少自動地去寫通俗的東西了。一天, 見到一位傷兵,他念過我的鼓詞。他已割下一條腿。他是誰?沒人知道。 他死,入無名英雄墓。他活,一個無名的跛子。他讀過我的書詞,而且還 讀給別的兄弟們聽,這就夠了。隻求多有些無名英雄們能讀到我的作品, 能給他們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勵,也好。我設若因此而被攔在藝術之神 的寺外,而老去伺候無名英雄們,我就滿意,因為我的筆並未落空。
第四節 文協與會刊
文協
文人們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漢。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 北方,又不愛到上海去,所以我認識的文藝界的朋友並不很多,戲劇界的 名家,我簡直一個也不熟識。現在,我有機會和他們見麵了。
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艾蕪,魯彥,鬱達夫,諸位先生,都 遇到了。此外,還遇到戲劇界的陽翰笙,宋之的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導 演與名藝員。
朋友們見麵,不約而同的都想組織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以便團結到 一處,共同努力於抗戰的文藝。我不是好事喜動的人,可是大家既約我參 加,我也不便辭謝。於是,我就參加了籌備工作。
籌備得相當的快。到轉過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會便開成了。文人,在 平日似乎有點吊兒郎當,趕到遇到要事正事,他們會幹得很起勁,很緊張。 文藝協會的籌備期間並沒有一個錢,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車馬 自備。就憑著這一點齊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會開成,而且開得很體麵。
“文協”成立大會
大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總商 會禮堂開成立大會。
我是籌備委員之一,本當在二十六晚過江(我住在武昌)預備次日的 事情。天雨路髒,且必須趕出一篇小文,就偷懶沒去;自然已知事情是都 籌備得差不離了。
武漢的天氣是陰晴無定,冷暖詭變的。今日的風雨定難據以測想明日 的陰,還是晴。二十七日早五點我就睡不安了。
“壞天氣是好天氣”,已是從空襲的恐怖中造成的俗語;我深盼天氣 壞一也就是好。假如晴天大日頭,而敵機結隊早來,赴會者全無法前去, 豈不很糟?至於會已開了,再有警報,倒還好辦;前方後方,既已無從分 別,誰還怕死麼?
六點,我再也躺不住。起看,紅日一輪正在武漢大學的白石建築上。 洗洗臉,便往外走。心想,即便有空襲,能到了江那邊便有辦法,就怕截 在江這邊,幹著急而上不去輪渡。急走,至江岸,霧甚重,水聲帆影,龜 山隱隱,甚是好看,亦漸放心。到漢口,霧稍斂,才八點鍾。
先到三戶印刷所找老向與何容二位。他們已都起來,大概都因開大會 興奮。睡不著也,何容兄平日最善晚起。坐了一會兒,大家的眼曜著由窗 子射進來的陽光,感到不安。“這天兒可不保險”,到底被說出來;緊跟著: “咱們走吧!”
總商會大門前紮著彩牌,一條白布橫過寬大的馬路,寫著雄大的黑字。 樓適夷先生已在門內立著,手裏拿著各色的緞條,預備分給到會者佩戴; 據說,他是在七點鍾就來了。禮堂裏還沒有多少人,白布標語與台上的鮮 花就特別顯著鮮明清楚。那條寫著“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白布條,因為 字寫得挺秀,就更明爽醒眼。除了這三四條白布,沒有別的標語,倒頗嚴 肅大方。
最先見到的是王平陵與華林兩先生,他們為布置會場都受了很大的累; 平陵先生笑著說:“我六點鍾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