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方風雨(2)(2 / 3)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 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 為那幾隻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隻能打三更一梆, 梆梆一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麼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 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麼好玩呢!

白日遊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的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 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隻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鄲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 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於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 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 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 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並不太少。會刊一《筆陣》一 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

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樂 山。《筆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 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聖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 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隻是白發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 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麼有趣的事 啊!郭子傑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遊看各處,還有 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一當然不準我出錢一都在此致謝。瞿 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 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 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 看的是賈佩之,蕭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 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隻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 那麼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 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 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 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 不隻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 機會。多聽他幾次!

(三) 看書: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裏。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 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 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 他帶我去遊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裏一有 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 真的,我什麼也沒買,書價太高。可是,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一般的 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相當的發達,出

品既多,同業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定一些。鞋、襪、牙 刷、紙張什麼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 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 財的誌願,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四)歸來:因下雨,遲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時到 陳家橋,天還陰著。夜間沒有月光,馬馬虎虎的也就忘了過節 。這樣也好, 省得看月思鄉,又是一番難過!

第七節 仍是寫作

舊詩與貧血

霧季又到,回教協會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寫以回教為主題的話劇。我 們就寫了《國家至上》。這劇本,在重慶,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 林,蘭州,恩施,都上演過。它是抗戰文藝中一個成功的作品。因寫這劇 本,我結識了許多回教的朋友。有朋友,就不怕窮。我窮,我的生活不安 定,可是我並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趕寫《麵子問題》劇本,我開始患頭暈。生活苦了, 營養不足,又加上愛喝兩杯酒,遂患貧血。貧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頭 暈 低頭就天旋地轉,隻好靜臥。這個病,至今還沒好,每年必犯一

兩次。病一到,即須臥倒,工作完全停頓!著急,但毫無辦法。有人說, 我的作品沒有戰前的那樣好了。我不否認。想想看,抗戰中,我是到處流 浪,沒有一定的住處,沒有適當的飯食,而且時時有暈倒的危險,我怎能 寫出字字珠璣的東西來呢?

在過去的二年裏,有兩樁事仿佛已在我的生活中占據了地位:一樁是 夏天必作幾首舊詩,另一樁是冬天必患頭暈。

對於舊詩,我並沒有下過多少工夫,所以非到極閑在的時節 ,決不動 它。所謂“極閑在”者,是把遊山玩水的時候也除外,因為在山水之間遊 耍,腿腳要動,眼睛要看,心中要欣賞,雖然沒有冗屑纏繞,到底不像北 窗高臥那樣連夢也懶得作。況且,名山大川與古跡名勝,已經被古人諛讚 過不知多少次,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像樣子的詩,隻是獻醜而已,大可 以不必多此一舉。趕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詩興大發了,我也是去謅幾行白話 詩,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到底在形式上言語上還可以不落舊套,寫 在紙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點味道。這樣的連在山水之間都不大作舊 詩,手與心便無法不越來越鈍澀,漸漸的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過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個“舊詩季節 ”。這是在夏天。 兩年來,身體總是時常出毛病,不知哪時就拋了錨;所以一入夏便到鄉間 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亂,庶幾可以養心。四川的鄉間,不像北方的村莊那 樣二三百戶住在一處,而隻是三五人家,連個賣酒的小鋪也找不到。要去 趕場,才能買到花生米,而場之所在往往是十裏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 須走十裏八裏。農家男女都有他們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可是外人插不進手 去:看他們插秧,放牛,拔草,種菜,說笑,隻是“看”著而已。有時候, 從朝至夕沒地方去說一句話!按說,在這個環境下,就應當埋頭寫作,足 不出戶了。但是不行。我是來養心,不是來拚命。即使天天要幹活,也必 須有個一定的限製,一天隻寫,比如說,一千字;不敢貪多。這樣,寫完 了這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無一事,隻等日落就寢。到晚間,連個鬼也看

不見。在這時節 ,我的確是“極”閑在了。

人是奇怪的東西,太忙了不好,太閑了也不好。當我完全無事作的時 候,身體雖然閑在,腦子卻不能像石頭那樣安靜。眼前的山水竹樹與草舍 茅亭都好像逼著我說些什麼;在我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表示的時候,我的口 中已然哼哼起來。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種有腔無字的詩。我不能 停止在這裏,哼著哼著便不由的去想些詞字,把那空的腔調填補起來;結 果,便成了詩,舊詩。去夏我作了十幾首,有相當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 的。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幾首,差不多沒有一首像樣兒的。我隻是那麼 哼,哼出字來便寫在紙上,並不擰著眉毛去推敲,因為這本是一時的興之 所至,夠自己哼哼著玩的使己滿意,故無須死下功夫也。茲將村居四首寫 錄出來,並無“此為樣本”的意思,不過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點微痕 而已:

茅屋風來夏似秋,日長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層層隱,雨後溪溝處處流。

偶得新詩書細字,每賒村酒潤閑秋; 中年喜靜非全懶,坐待鵑聲午夜收。

半老無官誠快事,文章為命酒為魂。

深情每祝花長好,淺醉唯知詩至尊!

送雨風來吟柳岸,借書人去掩柴門。

莊生蝴蝶原遊戲,茅屋孤燈照夢痕。

中年無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貧未虧心眉不鎖,錢多買酒友相親。

文驚俗子千銖貴,詩寫幽情半日新,

若許太平魚米賤,乾坤為宅置閑身。

曆世於今五九年,願嚐死味懶修仙。

一張苦臉唾猶笑,半老白癡醉且眠。

每到艱危詩入蜀,略知離亂命由天;

若應啼淚須加罪,敢盼來生代杜鵑!

夏天,能夠住在有竹林的鄉間,喝兩杯白幹,諏幾句舊詩,不論怎麼 說,總算說得過來。一到冬天,在過去的兩年裏,可就不這麼樂觀了。冬 天,我總住在城裏。人多,空氣壞,飲食欠佳,一麵要寫文賣錢,一麵還 要辦理大家委托的事情;於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價米的一些養份 顯然是不夠支持這部原本不強健的軀體的。一病倒,諸事擱淺;以吃藥與 靜臥代替了寫作與奔走。用不著著急生氣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並 不怕我們向它恫嚇與示威啊。病,客觀的來說,會使人多一些養氣的工夫。 它用折磨,苦痛,挑動你,壓迫你;你可千萬別生氣,別動肝火,那樣一 來,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帶著你的生命凱歌而歸。頂好,不抵 抗,逆來順受,使它無可如何。多咱它含羞而退,你便勝利了。就是這樣, 我總是慢慢的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殘夏到,我便又下了鄉, 留著神,試著步,天天寫一點點文章;閑來無事便哼一半首詩。

四大皆空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 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 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 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 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 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 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 我想象得到,若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 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 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 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 一年了!

幾天來,我不能工作。因為我要作寫家,所以苦了老母,她可是永沒 有說過一句怨言。她不認字,每當我回家的時候,她可是總含笑的問:“又 寫書哪?”這是最偉大的鼓勵,她情願受苦,決不攔阻兒子寫書!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 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 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麼呢?心痛! 心痛!

我到成都,見到齊大的老友們。他們說:齊大在濟南的校舍已完全 被敵人占據,大家的一切東西都被劫一空,連校園內的青草也被敵馬啃 光了。

好,除了我、妻、兒女,五條命以外,什麼也沒有了!而這五條命能 否有足夠維持的衣食,不至於餓死,還不敢肯定的說。她們的命短呢,她 們死;我該歸陰呢,我死。反正不能因為窮困死亡而失了氣節 !因愛國, 因愛氣節 ,而稍微狠點心,恐怕是有可原諒的吧?

器物現金算得了什麼呢?將來再買再掙就是了!嘔,恐怕經了這次教 訓,就永不購置像樣兒的東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會再攢錢,即使是子 女的教育費。我想,在抗戰勝利以後,有了錢便去旅行,多認識認識國內 名山大川,或者比買了東西更有意義。至於書籍,雖然是最喜愛的東西, 也不應再自己收藏,而是理應放在公眾圖書館裏的。

第八節 “文牛”與“愚人”

文牛

這時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報館。青年會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 再辦。

夏天,我下鄉,或去流蕩;冬天便回到新蜀報館,一麵寫文章,一麵 辦理“文協”的事。“文協”也找到了新會所,在張家花園。

物價像發瘋似的往上漲。文人們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難。我們已不能時 常在一處吃飯喝酒了,因為大家的口袋裏都是空空的。“文協”呢有許多 會員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錢少,也就顯著冷落。可是,在重慶的幾個人 照常的熱心辦事,不肯教它寂寂的死去。辦事很困難,隻要我們動一動, 外邊就有謠言,每每還遭受了打擊。我們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們諸 事謹慎,處處留神。為了抗戰,我們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壞,本來就貧血,又加上時常“打擺子”(川語,管 瘧疾叫打擺子),所以頭暈病更加重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 眼前就黑那麼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 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

第四章 八方風雨 - 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麼的,頭中轟的 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 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隻好把筆放 下一文人繳械! 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 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 會幹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並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一豆腐、 豬肝、豬腦、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 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於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 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說來,理應趕快服點藥,使身體 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辦呢?到了這般地步, 我不能不後悔當初為什麼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了!唱須生的倒了嗓子,唱 花旦的損了麵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 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麼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 望與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 。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是認為你是會寫點什麼的人。可是, 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不是你一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並不和牛一樣壯,怎辦呢?

不過,頭暈並沒完全阻止了我的寫作。隻要能掙紮著起床,我便拿起 筆來,等頭暈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這麼掙紮的情形下,八年 中我寫了:鼓詞,十來段。舊劇,四五出。話劇,八本。短篇小說,六七 篇。長篇小說,三部。長詩,一部。此外還有許多篇雜文。

這點成績,由質上量上說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把病痛,困苦, 與生活不安定,都加在裏麵,即使其中並無佳作,到底可以見出一點努力 的痕跡來了。

愚人

書雖出了不少,而錢並沒拿到幾個。戰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這樣的: 商務的三本(《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因滬館與渝館的失去聯 係,版稅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駱駝祥子》,《櫻海集》,《牛 天賜傳》,《老牛破車》四書,因人間書屋已倒全無消息。到三十一年,我 才把《駱駝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賜傳》到最近才在渝出版。 《櫻海集》與《老牛破車》都無機會在渝付印。其餘的書的情形大略與此相 同,所以版稅收入老那麼似有若無。在抗戰中寫的東西呢,像鼓詞,舊劇 等,本是為宣傳抗戰而寫的,自然根本沒想到收入。話劇與鼓詞,目的在 學習,也談不到生意經。隻有小說能賣,可是因為學寫別的體裁,小說未 能大量生產,收入就不多。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 白天睡,夜裏醒著也好,晝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 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裏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 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況且,寫得好吧歹吧, 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 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去搬正!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麼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時時不滿意我 的職業了。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隻覺得“不大是味兒”!心裏很不 好過!

我的職業是“寫”。隻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 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 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 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 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閑在,正是你的刑罰; 你一分鍾一分鍾無結果的度過,也就每一分鍾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 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堂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 老像一隻大火爐。夜間一點鍾以後,我才能勉強的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 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即又放烤爐。 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 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雲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不過,寫作的成績雖不好,收入也雖欠佳,可是我到底學習了一點新 的技巧與本事。這就“不虛此寫”! 一個文人本來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 定老死盯著錢呢?沒有餓死,便是老天爺的保佑;若專算計金錢,而忘記 了多學習,多嚐試,則未免掛羊頭而賣狗肉矣。我承認八年來的成績欠佳, 而不後悔我的努力學習。我承認不計較金錢,有點愚蠢,我可也高興我肯 這樣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幹出來的。

有許多去教書的機會,我都沒肯去:一來是,我的書籍,存在了濟南, 已全部丟光;沒有書自然沒法教書。二來是,一去教書,勢必就耽誤了亂 寫,我不肯為一點固定的收入而隨便擱下筆。筆是我的武器,我的資本, 也是我的命。

文藝與木匠

一位木匠的態度,據我看:(一)要作個好木匠;(二)雖然自己已成為 好木匠,可是絕不輕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態度適用於木匠,也適用於文藝寫家。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 家,就該不管怎麼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 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 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 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而且極肯努力,作文藝寫家,我 決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作木匠、瓦匠、或作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 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假若我的一個小孩決定作木匠去,除了勸告他要成為一個好木匠之外, 我大概不會絮絮叨叨的再多講什麼,因為我自己並不會木工,無須多說 廢話。

假若他決定去作文藝寫家,我的話必然的要多了一些,因為我自己知 道一點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問他:你有了什麼準備?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 雖然未必正確的,向他建議:你先要把中文寫通順了。所謂通順者,即字 字妥當,句句清楚。假若你還不能作到通順,請你先去練習文字吧,不要 開口文藝,閉口文藝。文字寫通順了,你要“至少”學會一種外國語,給 自己多添上一雙眼睛。這樣,中文能寫通順,夕卜國書能念,你還須去生活。 我看,你到三十歲左右再寫東西,絕不算晚。

第二,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家高貴,木匠卑賤,所以才舍木工 而取文藝呢?假若你存著這個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氣的說:你的頭腦還是 科舉時代的,根本要不得!況且,去學木工手藝,即使不能成為第一流的 木匠,也還可以成為一個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創造,還能不失規矩 的仿製;即使貢獻不多,也還不至於糟蹋東西。至於文藝呢,假若你弄不 好的話,你便糟踐不知多少紙筆,多少時間一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 讀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經寫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麼成績?我 隻感到愧悔,沒有給人蓋成過一間小屋,作成過一張茶幾,而隻是浪費 了多少紙筆,誰也不曾得到我一點好處?高貴嗎?啊,世上還有高貴的廢 物嗎?

第三,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寫家比作別的更輕而易舉呢?比 如說,作木匠,須學好幾年的徒,出師以後,即使技藝出眾,也還不 過是默默無聞的匠人;作文藝呢,你可以用一首詩,一篇小說,而成 名呢?我告訴你,你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輕。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沒 有什麼東西,而輕巧的以一詩一文成了名,名適足以害了你!名使你 狂傲,狂傲即近於自棄。名使你輕浮、虛偽。文藝不是輕而易舉的東 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點虛名,它會極厲害的報複,使你不但挨不近它 的身,而且會把你一腳踢倒在塵土上!得了虛名,而丟失了自己,最不 上算。

第四,我要問他:你若幹文藝,是不是要幹一輩子呢?假若你隻幹一 年半載,得點虛名便閃躲開,借著虛名去另謀高就,你便根本是騙子!我 寧願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騙子!你須認定:幹文藝並不比作木匠高貴, 可是比作木匠還更艱苦。

在文藝裏找慈心美人,你算是看錯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訴他:你別以為我幹這一行,所以你也必須來個“家 傳”。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擇取的自由。我並不輕看文藝,正如同 我不輕看木匠。我可是也不過於重視文藝,因為隻有文藝而沒有木匠也成 不了世界。我不後悔幹了這些年的筆墨生涯,而隻恨我沒能成為好的寫家。 作官教書都可以辭職,我可不能向文藝遞辭呈,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幹 別的;已到中年,又極難另學會些別的。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別再來 一回。不過,你一定非作寫家不可呢,你便須按著前麵的話去準備,我也 不便絕對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認真的去準備啊!

第九節 在北碚

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個小鎮子,離重慶有五十多公裏,這原是個很平 常的小鎮市;但經盧作孚與盧子英先生們的經營,它變成了一個“試驗 區”。在抗戰中,因有許多學校與機關遷到此處,它又成了文化區。市麵 自然也就跟著繁榮起來。它有整潔的旅舍,相當大的飯館,浴室,和金店 銀行。它也有公園,體育場,戲館,電燈,和自來水。它已不是個小鎮, 而是個小城。它的市外還有北溫泉公園,可供遊覽及遊泳;有山,山上住 著太虛大師與法尊法師,他們在縉雲寺中設立了漢藏理學院,教育年青的 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兩年,此地遭受了轟炸,炸去許多房屋,死了不少的 人。可是隨炸隨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齊美麗了。這是個理想的住家的 地方。具體而微的,凡是大都市應有的東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 直通重慶,百貨可以源源而來。它的安靜與清潔又遠非重慶可比。它還有 自己的小小的報紙呢。

林語堂先生在這裏買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國的時候,他把這所房交 給老向先生與“文協”看管著。因此,一來這裏有許多朋友,二來又有住 處,我就常常來此玩玩。在複旦,有陳望道,陳子展,章靳以,馬宗融, 洪深,趙鬆慶,伍蠡甫,方令孺諸位先生;在編譯館,有李長之,梁實秋, 隋樹森,閻金鍔,老向諸位先生;在禮樂館,有楊仲子,楊蔭瀏,盧前, 張充和諸位先生;此處還有許多河北的同鄉;所以我喜歡來到此處。雖然 他們都窮,但是輪流著每家吃一頓飯,還不至於教他們破產。

《火葬》

在抗戰中,因為忙,病,與生活不安定,很難寫出長篇小說來。連短 篇也不大寫了,這是因為忙,病,與生活不安定之外,還有稍稍練習寫話 劇及詩等的緣故。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三年,我隻寫了十幾篇短篇小說, 收入《火車集》與《貧血集》。《貧血集》這個名字起得很恰當,從一九四 。年冬到現在(一九四四年春),我始終患著貧血病。每年冬天隻要稍一勞 累,我便頭昏;若不馬上停止工作,就必由昏而暈,一抬頭便天旋地轉。 天氣暖和一點,我的頭昏也減輕一點,於是就又拿起筆來寫作。按理說, 我應當拿出一年半載的時間,作個較長的休息。可是,在學習上,我不肯 長期偷懶;在經濟上,我又不敢以借債度日。因此,病好了一點,便寫一 點;病倒了,隻好“高臥”。於是,身體越來越壞,作品也越寫越不像話! 在《火車》與《貧血》兩集中,慚愧,簡直找不出一篇像樣子的東西!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來到北碚,寫長篇小說《火葬》,從這一年春天, 空襲就很少了;即使偶爾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像在重慶那 樣跑許多路。

天奇暑,乃五時起床,寫至八時即止,每日可得千餘字。本擬寫中篇, 但已得五六萬字,仍難收筆,遂改作長篇。九月尾,已獲八萬餘字,決於 雙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腸,一切停頓。二十日出院,仍 須臥床靜養。時家屬已由北平至寶雞;心急而身不能動,心乃更急。賴友 好多方協助,家屬於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緩緩補寫小說;傷口平 複,又患腹疾,日或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寫完全篇,約十一萬字, 是為《火葬》。它要告訴人們,在戰爭中敷衍與怯懦怎麼恰好是自取滅亡。

五年多未寫長篇,執筆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天氣奇暑, 又多病痛,非極勉強的把自己機械化了,便沒法寫下去。可是,把身心都 機械化了,是否能寫出好作品呢?過度的勉強每每使寫作變成苦刑。我吸 煙,喝茶,愣著,擦眼鏡,在屋裏亂轉,著急,出汗,而找不到我所需要 的字句。勉強得到的幾句,絕對不是由筆中流出來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起 來的破磚亂瓦,是沒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紙撕掉另寫。另寫麼?我早 已精疲力盡!隻好勉強的留下那些破爛兒吧。這不是文藝創作,而是由夾 棍夾出來的血!故事的地方背景是由我心裏鑽出來的。我要寫一個被敵人 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戰數年來,我並沒有在任何淪陷區住過。隻好瞎說 吧。這樣一來,我的“地方”便失去讀者連那裏的味道都可以聞見的真切。

我想多方麵的去寫戰爭,可是我到處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詳。 我沒有足以深入的知識與經驗。我隻畫了個輪廓,而沒能絲絲入扣的把裏 麵填滿。

有人說我寫東西完全是瞎碰,碰好就好,碰壞就壞,因為我寫的有時 候相當的好,有時候極壞。我承認我有時候寫得極壞,但否認瞎碰。文藝 不是能瞎碰出來的東西。作家以為好的,讀者未必以為好,見仁見智,正 自不易一致。不過,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像《火葬》 這樣的作品,要是擱在抗戰前,我一定會請它到字紙簍中去的。現在,我 沒有那樣的勇氣。這部十萬多字的小說,一共用了四個多月的光陰。光陰 即便是白用的,可是飯食並不白來。十行紙一連寫抄副本一用了四刀, 約計一百元。墨一錠,一百二十元一有便宜一點的,但磨到底還是白 的。筆,每支隻能寫一萬上下字,十支至少須用二百元。求人抄副本共用 了一千一百元。請問:下了這麼大的本錢,我敢輕於把它丟掉麼?我知道 它不好,可是沒法子不厚顏去發表。我並沒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 我!這一點聲明,我並不為求人原諒我自己,而是為教大家注意一點作家 的生活應當怎樣改善。假若社會上還需要文藝,大家就須把文藝作家看成 個也非吃飯喝茶不可的動物。抗戰是艱苦的,文人比誰都曉得更清楚,但 是在稿費比紙筆費還要少的情形下,他們也隻好去另找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