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壯歲飽酸辛(3 / 3)

自然,這兩篇東西一《大明湖》與《貓城記》一也並非對我全無 好處:它們給我以練習的機會,練習怎樣老老實實的寫述,怎樣瞪著眼說 謊而說得怪起勁。雖然它們的本身是失敗了,可是經過一番失敗總多少增 長些經驗。

《貓城記》的體裁,不用說,是諷刺文章最容易用而曾經被文人們用熟 了的。用個貓或人去冒險或遊曆,看見什麼寫什麼就好了。冒險者到月球上 去,或到地獄裏去,都沒什麼關係。他是個批評家,也許是個傷感的新聞記 者。《貓城記》的探險者分明是後一流的,他不善於批評,而有不少浮淺的 感慨;他的報告於是顯著像赴宴而沒吃飽的老太婆那樣回到家中瞎嘮叨。

我早就知道這個體裁。說也可笑,我所以必用貓城,而不用狗城者, 倒完全出於一件家庭間的小事實一我剛剛抱來個黃白花的小貓。威爾思 的The First Man in the Moon(《月亮上的第一個人》),把月亮上的社會生 活與螞蟻的分工合作相較,顯然是有意的指出人類文明的另一途徑。我的 貓人之所以為貓人卻出於偶然。設若那天我是抱來一隻兔,大概貓人就變 成兔人了;雖然貓人與兔人必是同樣糟糕的。

貓人的糟糕是無可否認的。我之揭露他們的壞處原是出於愛他們也是 無可否認的。可惜我沒給他們想出辦法來。我也糟糕!可是,我必須說出 來:即使我給貓人出了最高明的主意,他們一定會把這個主意弄成個五光十 色的大笑話;貓人的糊塗與聰明是相等的。我愛他們,慚愧!我到底隻能諷 刺他們了!況且呢,我和貓人相處了那麼些日子,我深知道我若是直言無隱 的攻擊他們,而後再給他們出好主意,他們很會把我偷偷的弄死。我的怯懦 正足以暗示出貓人的勇敢,何等的勇敢!算了吧,不必再說什麼了!

《離婚》

也許這是個常有的經驗吧:一個寫家把他久想寫的文章撂在心裏,撂 著,甚至於撂一輩子,而他所寫出的那些倒是偶然想到的。有好幾個故事 在我心裏已存放了六七年,而始終沒能寫出來;我一點也不曉得它們有沒 有能夠出世的那一天。反之,我臨時想到的倒多半在白紙上落了黑字。在 寫《離婚》以前,心中並沒有過任何可以發展到這樣一個故事的“心核”, 它幾乎是忽然來到而馬上成了個“樣兒”的。在事前,我本來沒打算寫個 長篇,當然用不著去想什麼。邀我寫個長篇與我臨陣磨刀去想主意正是同 樣的倉促。是這麼回事:《貓城記》在《現代》雜誌登完,說好了是由良友 公司放入“良友文學叢書”裏。我自己知道這本書沒有什麼好處,覺得它 還沒資格入這個“叢書”。可是朋友們既願意這麼辦,便隨它去吧,我就 答應了照辦。及至事到臨期,現代書局又願意印它了,而良友撲了個空。 於是良友的“十萬火急”來到,立索一本代替《貓城記》的。我冒了汗! 可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知道拚命與靈感是一樣有勁的。

這我才開始打主意。在沒想起任何事情之前,我先決定了:這次要 “返歸幽默”。《大明湖》與《貓城記》的雙雙失敗使我不得不這麼辦。附 帶的也決定了,這回還得求救於北平。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這兩個字 就立刻有幾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開映。啊!我看見了北平,馬上有了 個“人”。我不認識他,可是在我二十歲至二十五歲之間我幾乎天天看見 他。他永遠使我羨慕他的氣度與服裝,而且時時發現他的小小變化:這一 天他提著條很講究的手杖,那一天他騎上自行車一穩穩的溜著馬路邊兒, 永遠碰不了行人,也好似永遠走不到目的地,太穩,穩得幾乎像凡事在他 身上都是一種生活趣味的展示。我不放手他了。這個便是“張大哥”。

叫他作什麼呢?想來想去總在“人”的上麵,我想出許多的人來。我 得使“張大哥”統領著這一群人,這樣才能走不了板,才不至於雜亂無章。 他一定是個好媒人,我想;假如那些人又恰恰的害著通行的“苦悶病”呢? 那就有了一切,而且是以各色人等揭顯一件事的各種花樣,我知道我捉住了 個不錯的東西。這與《貓城記》恰相反:《貓城記》是但丁的遊“地獄”,看 見什麼說什麼,不過是既沒有但丁那樣的詩人,又沒有但丁那樣的詩。《離 婚》在決定人物時已打好主意:鬧離婚的人才有資格入選。一向我寫東西總 是冒險式的,隨寫隨著發現新事實;即使有時候有個中心思想,也往往因人 物或事實的趣味而唱荒了腔。這回我下了決心要把人物都拴在一個木樁上。

這樣想好,寫便容易了。從暑假前大考的時候寫起,到七月十五,我 寫得了十二萬字。原定在八月十五交卷,居然能早了一個月,這是生平最 痛快的一件事。天氣非常的熱一濟南的熱法是至少可以和南京比一比 的一我每天早晨七點動手,寫到九點;九點以後便連喘氣也很費事了。 平均每日寫兩千字。所餘的大後半天是一部分用在睡覺上,一部分用在思 索第二天該寫的二千來字上。這樣,到如今想起來,那個熱天實在是最可 喜的。能寫入了迷是一種幸福,即使所寫的一點也不高明。

在下筆之前,我已有了整個計劃;寫起來又能一氣到底,沒有間斷, 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我的手,當然寫出來的能夠整齊一致,不至於大嘟嚕 小塊的。勻淨是《離婚》的好處,假如沒有別的可說的。我立意要它幽 默,可是我這回把幽默看住了,不準它把我帶了走。饒這麼樣,到底還有 “滑”下去的地方,幽默這個東西一假如它是個東西一實在不易拿得 穩,它似乎知道你不能老瞪著眼盯住它,它有機會就跑出去。可是從另一 方麵說呢,多數的幽默寫家是免不了順流而下以至野調無腔的。那麼,要 緊的似乎是這個:文藝,特別是幽默的,自要“底氣”堅實,粗野一些倒 不算什麼。Dostoevsky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還有許多這樣偉大寫 家的作品一是很欠完整的,可是他的偉大處永不被這些缺欠遮蔽住。以 今日中國文藝的情形來說,我倒希望有些頂硬頂粗莽頂不易消化的作品出 來,粗野是一種力量,而精巧往往是種毛病。小腳是纖巧的美,也是種文 化病,有了病的文化才承認這種不自然的現象,而且稱之為美。文藝或者 也如此。這麼一想,我對《離婚》似乎又不能滿意了,它太小巧,笑得帶著 點酸味!受過教育的與在生活上處處有些小講究的人,因為生活安適平靜, 而且以為自己是風流蘊藉,往往提到幽默便立刻說:幽默是含著淚的微笑。 其實據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著淚正是“裝蒜”之一種。哭就大哭,笑就 狂笑,不但顯出一點真摯的天性,就是在文學裏也是很健康的。唯其不敢真 哭真笑,所以才含淚微笑;也許這是件很難作到與很難表現的事,但不必就 是非此不可。我真希望我能寫出些震天響的笑聲,使人們真痛快一番,雖然 我一點也不反對哭聲震天的東西。說真的,哭與笑原是一事的兩頭兒;而含 淚微笑卻兩頭兒都不站。《離婚》的笑聲太弱了。寫過了六七本十萬字左右 的東西,我才明白了一點何謂技巧與控製,可是技巧與控製不見得就會使文 藝偉大。《離婚》有了技巧,有了控製;偉大,還差得遠呢!文藝真不是容 易作的東西。我說這個,一半是恨自己的藐小,一半也是自勵。

寫短篇

我本來不大寫短篇小說,因為不會。可是自從滬戰後,刊物增多,各 處找我寫文章;既蒙賞臉,怎好不捧場?同時寫幾個長篇,自然是作不到 的,於是由靠背戲改唱短打。這麼一來,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寫短篇 了,還有什麼說的?寫吧,夥計!三天的工夫還趕不出五千字來?少點也 行啊!無論怎麼著吧,趕一篇,要快! ”話說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 思,於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知寫得不成東西,還沒法不硬著頭皮幹。

我在寫長篇之前並沒有寫短篇的經驗。我吃了虧。短篇想要見好,非 拚命去作不可。長篇有偷手。寫長篇,全篇中有幾段好的,每段中有幾句 精彩的,便可以立得住。這自然不是理應如此,但事實上往往是這樣;連 讀者仿佛對長篇一因為是長篇一也每每格外的原諒。世上允許很不完 整的長篇存在,對短篇便不很客氣。這樣,我沒有一點寫短篇的經驗,而

硬寫成五六本長的作品;從技巧上說,我的進步的遲慢是必然的。短篇小 說是後起的文藝,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著技巧而成為獨立的一個體 裁。可是我一上手便用長篇練習,很有點像練武的不習“彈腿”而開始便 舉“雙石頭”,不被石頭壓壞便算好事;而且就是能夠力舉千斤也是沒有 什麼用處的笨勁。這點領悟是我在寫了些短篇後才得到的。大家都要稿子, 短篇自然方便一些。是的,“方便” 一些,隻是“方便” 一些;這時候我 還有點看不起短篇,以為短篇不值得一寫,所以就寫了《抱孫》等笑話。 隨便寫些笑話就是短篇,我心裏這麼想。隨便寫笑話,有了工夫還是寫長 篇;這是我當時的計劃。

《微神》與《黑白李》等篇都經過三次的修正;既不想再鬧著玩,當然 就得好好的幹了。可是還有好些篇是一揮而就,亂七八糟的,因為真沒工 夫去修改。報酬少,少寫不如多寫;怕得罪朋友,有時候就得硬擠;這兩 樁決定了我的一也許還有別人一少而好不如多而壞的大批發賣。這不 是政策,而是不得不如此。自己覺得很對不起文藝,可是錢與朋友也是不 可得罪的。有一次,王平陵兄跟我要一篇東西,我隨寫隨放棄,一共寫了 三萬多字而始終沒能成篇。為怕他不信,我把那些零塊兒都給他寄去了。 這並不是表明我對寫作是怎樣鄭重,而是說有過這麼一回,而且隻能有這 麼“一”回。假如每回這樣,不累死也早餓死了。累死還倒幹脆而光榮, 餓死可難受而不體麵。每寫五千字,設若,必扔掉三萬字;而五千字隻得 二十元錢或更少一些,不餓死等什麼呢?

《月牙兒》,《陽光》,《斷魂槍》,與《新時代的舊悲劇》一並沒有什 麼特別的好處。可我的態度變了。事實逼得我不能不把長篇的材料寫作短 篇了,這是事實,因為索稿子的日多,而材料不那麼方便了,於是把心中 留著的長篇材料拿出來救急。不用說,這麼由批發而改為零賣是有點難過。 可是及至把十萬字的材料寫成五千字的一個短篇一像《斷魂槍》一難 過反倒變成了覺悟。經驗真是可寶貴的東西!覺悟是這個:用長材料寫短 篇並不吃虧,因為要從夠寫十幾萬字的事實中提出一段來,當然是提出那 最好的一段。這就是愣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了。再說呢,長篇雖也 有個中心思想,但因事實的複雜與人物的繁多,究竟在描寫與穿插上是多 方麵的。假如由這許多方麵之中挑選出一方麵來寫,當然顯著緊湊精到。 長篇的各方麵中的任何一方麵都能成個很好的短篇,而這各方麵散布在長 篇中就不易顯出任何一方麵的精彩。長篇要勻調,短篇要集中。拿《月牙 兒》說吧,它本是《大明湖》中的一片段。《大明湖》被焚之後,我把其他 的情節 都毫不可惜的忘棄,可是忘不了這一段。這一段是,不用說,《大明 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但是,它在《大明湖》裏並不像《月牙兒》這樣 整齊,因為它是夾在別的一堆事情裏,不許它獨當一麵。由現在看來,我 愣願要《月牙兒》而不要《大明湖》了。不是因它是何等了不得的短篇, 而是因它比在《大明湖》裏“窩”著強。

《斷魂槍》也是如此。它本是我所要寫的“二拳師”中的一小塊。“二 拳師”是個一假如能寫出來一武俠小說。我久想寫它,可是誰知道寫 出來是什麼樣呢?寫出來才算數,創作是不敢“預約”的。在《斷魂槍》 裏,我表現了三個人,一樁事。這三個人與這一樁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 選出來的,他們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過了許多回,所以他們都能立得住。 那件事是我所要在長篇中表現的許多事實中之一,所以它很利落。拿這麼 一件小小的事,聯係上三個人,所以全篇是從從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適。 這樣,材料受了損失,而藝術占了便宜;五千字也許比十萬字更好。文 藝並非肥豬,塊兒越大越好。有長時間的培養,把一件複雜的事翻過來掉 過去的調動,人也熟了,事也熟了,而後抽出一節 來寫個短篇,就必定成 功,因為一下筆就是地方,準確產出調勻之美。不過呢,十萬字可以得到 三五百元,而這五千字隻得了十九塊錢,這恐怕也就是不敢老和藝術親熱 的原因吧。為藝術而犧牲是很好聽的,可是餓死誰也是不應當的,為什麼 一定先叫作家餓死呢?我就不明白!

《新時代的舊悲劇》有許多的缺點。最大的缺點是有許多人物都見首不 見尾,沒有“下回分解”。毛病是在“中篇”。我本來是想拿它寫長篇的, 一經改成中篇,我沒法不把精神集注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又不能不把次要 的人物搬運出來,因為我得湊上三萬多字。設若我把它改成短篇,也許倒 沒有這點毛病了。不過呢,陳老先生確是有個勁頭;假如我真是寫了長篇, 我真不敢保他能這麼硬梆。因此,我還是不後悔把長篇材料這樣零賣出去, 而反覺得武戲文唱是需要更大的本事的,其成就也絕非亂打亂鬧可比。

《牛天賜傳》

一九三四年,自從一入七月門,濟南就熱起,那年簡直熱得出奇;那 就是我“避暑床下”的那一回。早晨一睜眼,屋裏一是屋裏一就九十 多度!小孩拒絕吃奶,專門哭號;大人不肯吃飯,立誌喝水!可是我得趕 文章,昏昏忽忽,半睡半醒,左手揮扇與打蒼蠅,右手握筆疾寫,汗順著 指背流到紙上。寫累了,想走一走,可不敢出去,院裏的牆能把人身炙得 像叉燒肉一那二十多天裏,每天街上都熱死行人!屋裏到底強得多,忍 著吧。自然,要是有個電扇,再有個冰箱,一定也能稍好一些。可是我的 財力還離設置電扇與冰箱太遠。一連十五天,我沒敢出街門。要說在這個 樣的暑天裏,能寫出怪像回事兒的文章,我就有點不信。

《牛天賜傳》是三月二十三日動筆的,可是直到七月四日才寫成兩萬多 字。三個多月的工夫隻寫了這麼點點,原因是在學校到六月尾才能放暑假, 沒有充足的工夫天天接著寫。在我的經驗裏,我覺得今天寫十來個字,明 天再寫十來個字,碰巧了隔一個星期再寫十來個字,是最要命的事。這是 向詩神伸手乞要小錢,不是創作。

七月四日以後,寫得快了;七月十九日已有了五萬多字。忽然快起來, 因為已放了暑假。八月十日,我的日記上記著:“《牛天賜傳》寫完,匆匆 趕出,無一是處!”

天氣是那麼熱,心裏還有不痛快的事呢。我在老早就想放棄教書匠的 生活,到這一年我得到了辭職的機會。六月二十九日我下了決心,就不再管 學校裏的事。不久,朋友們知道了我這點決定,信來了不少。在上海的朋友 勸我到上海去,爽性以寫作為業。在別處教書的朋友呢,勸我還是多少教點 書,並且熱心的給介紹事。我心中有點亂,亂就不痛快。辭事容易找事難, 機會似乎不可都錯過了。另一方麵呢,且硬試試職業寫家的味兒,倒也合脾 味。生活,創作,二者在心中大戰三百幾十回合。寸心已成戰場,可還要假 裝沒事似的寫《牛天賜傳》,動中有靜,好不容易。結果,我拒絕了好幾位 朋友的善意,決定到上海去看看。八月十九日動了身。在動身以前,必須寫 完《牛天賜傳》,不然心中就老存著塊病。這又是非快寫不可的促動力。

熱,亂,慌,是我寫《牛天賜傳》時生活情形的最合適的三個形容字。 這三個字似乎都與創作時所需要的條件不大相合。“牛天賜”產生的時候 不對,八字根本不夠格局!

此外,還另有些使它不高明的原因。第一個是文字上的限製。它是 《論語》半月刊的特約長篇,所以必須幽默一些。幽默與偉大不是不能相容 的,我不必為幽默而感到不安;《吉訶德先生傳》等名著譯成中文也並沒招 出什麼“打倒”來。我的困難是每一期隻要四五千字,既要顧到故事的連 續,又須處處輕鬆招笑。為達到此目的,我隻好抱住幽默死啃;不用說, 死啃幽默總會有失去幽默的時候;到了幽默論斤賣的地步,討厭是必不可 免的。我的困難至此乃成為毛病。藝術作品最忌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效果, 故意招笑與無病呻吟的罪過原是一樣的。

每期隻要四五千字,所以書中每個人,每件事,都不許信其自然的發 展。設若一段之中我隻詳細的描寫一個景或一個人,無疑的便會失去故事的 趣味。我得使每期不落空,處處有些玩藝。因此,一期一期的讀,它倒也 怪熱鬧;及至把全書一氣讀完,它可就顯出緊促慌亂,缺乏深厚的味道了。

書中的主人公一按老話兒說,應當叫作“書膽”一是個小孩兒。 一點點的小孩兒沒有什麼思想,意誌,與行為。這樣的英雄全仗著別人來 捧場,所以在最前的幾章裏我幾乎有點和個小孩子開玩笑的嫌疑了。其實 呢,我對小孩子是非常感覺趣味,而且最有同情心的。我的脾氣是這樣: 不輕易交朋友,但是隻要我看誰夠個朋友,便完全以朋友相待。至於對小 孩子,我就一律的看待,小孩子都可愛。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受壓迫的人, 其中的每一個都值得我們替他們呼冤,代他想方法。可是小孩子就更可憐, 不但是無衣無食的,就是那打扮得馬褂帽頭像小老頭的也可憐。牛天賜是 屬於後者的,因為我要寫得幽默,就不能拿個頂窮苦的孩子作書膽一那 樣便成了悲劇。自然,我也明知道照我那麼寫一定會有危險的一幽默一 放手便會成為瞎胡鬧與開玩笑。於此,我至今還覺得怪對不起牛天賜的!

第二節 青島

山大

我在(一九三四年)七月中辭去齊大的教職,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 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書而專以寫作掙飯吃。我早就想不再教 書。在上海住了十幾天,我心中涼下去,雖然天氣是那麼熱。為什麼心 涼?那時正是“一 ·二八”以後,書業不景氣,文藝刊物很少,滬上的朋 友告訴我不要冒險。兜底兒一句話:專仗著寫東西吃不上飯。

第二步棋很好決定,還得去教書。於是我就接了山東大學的聘書來到 青島。

到了青島不久,至友白滌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場。

這兩件事一不能去專心寫作,與好友的死一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 精神來;願意幹的事不準幹,應當活著的人反倒死。是呀,我知道活一天 便須歡蹦亂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寫文章,但是心中堵著一塊什麼,它老 在那兒!寫得不好?因為心裏堵得慌!我是個愛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 向寫東西寫得很快,快與好雖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寫一陣到底是件痛快事; 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來了。我不信什麼“江郎才盡”那一套,更 不信將近四十歲便得算老人;我願老努力的寫,幾時入棺材,幾時不再買 稿紙。可是,環境也得允許我去寫,我才能寫,才能寫得好。整天的瞎忙, 在應休息的時間而拿起筆來寫東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並不願把一 切的罪過都推出去,隻說自己高明。不,我永遠沒說過自己高明;不過外 麵的壓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這是非說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 明,與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東西,至少要各擔一半責任。

一個大學或者正像一個人,它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係。 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 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的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 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裏能 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願解答的。……青島 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隻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 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 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會咧,參觀團咧,講習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 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我 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 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 於冬日寒風惡月裏的寂苦,或者也隻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 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 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生在這裏一住就是四冬啊!他 們不會在畢業時候都成為神仙一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一可是他們 的靜肅態度已經養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 富有洋味的地方,當然山大的學生也得洋服啷當的,像些華僑子弟似的。 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後, 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 校的後麵左麵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鬆,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 石與鬆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校裏我們設若打扮得怪漂亮的, 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肅空氣不許我們 漂亮,到學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 士女如雲,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過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 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 而很少洋味兒,製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製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 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 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山 東”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一雖然學生不都是山東 人一不但是個北方大學,而且是北方大學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 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 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裏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 往壞裏講,我們有點鄉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下氣,我們也會自傲 的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 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一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的是青島之冬。

習慣

不管別位,以我自己說,思想是比習慣容易變動的。每讀一本書,聽 一套議論,甚至看一回電影,都能使我的腦子轉一下。腦子的轉法像螺絲 釘,雖然是轉,卻也往前進。所以,每轉一回,思想不僅變動,而且多少 有點進步。記得小的時候,有一陣子很想當“黃天霸”。每逢四顧無人, 便掏出瓦塊或碎磚,回頭輕喊:看鏢!有一天,把醋瓶也這樣出了手,幾 乎挨了頓打。這是聽《五女七貞》的結果。及至後來讀了托爾斯泰等人的 作品,就是看了楊小樓扮演的“黃天霸”,也不會再扔醋瓶了。你看,這 不僅是思想老在變動,而好歹的還高了一二分呢。

習慣可不能這樣。拿吸煙說吧,讀什麼,看什麼,聽什麼,都吸著 煙。圖書館裏不準吸煙,幹脆就不去。書裏告訴我,吸煙有害,於是想戒 煙,可是想完了,照樣的點上一支。醫院裏陳列著“煙肺”也看見過,頗 覺恐慌,我也是有肺動物啊!這點嗜好都去不掉,連肺也對不起呀,怎能 成為英雄呢? !思想很高偉了;乃至吃過飯,高偉的思想又隨著藍煙上 了天。有的時候確是堅決,半天兒不動些小白紙卷兒,而且自號為理智的 人一對麵是習慣的人。後來也不是怎麼一股勁,連吸三支,合著並未吃 虧。肺也許又黑了許多,可是心還跳著,大概一時還不至於死,這很足自 慰。什麼都這樣。按說一個自居摩登的人,總該常常攜著夫人在街上走走

了。我也這麼想過,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著,咱 們家裏見吧!”把夫人落在後邊,我自己邁開了大步。什麼“尖頭曼” “方 頭曼”的,不管這一套。雖然這麼說,到底覺得差一點,從此再不雙雙 走街。

明知電影比京戲文明一些,明知京戲的鑼鼓專會供給頭疼,可是嘉寶 或紅發女郎總勝不過楊小樓去。鑼鼓使人頭疼得舒服,仿佛是。同樣,冰 激淩,咖啡,青島洗海澡,美國橘子,都使我搖頭。酸梅湯,香片茶,裕 德池,肥城桃,老有種知己的好感。這與提倡國貨無關,而是自幼兒養成 的習慣。年紀雖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還趕上了野蠻時代。那時候連皇上 都不坐汽車,可想見那是多麼野蠻了。

跳舞是多麼文明的事呢,我也沒份兒。人家印度青年與日本青年,在 巴黎或倫敦看見跳舞,都講究饞得咽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場拒 絕印度學生進去,有幾位差點上了吊。還有一次在海船上舉行跳舞會,一 個日本青年氣得直哭,因為沒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這種好熱鬧叫作猴子 的摹仿,我倒並不這麼想。在我的腦子裏,我看這並不成什麼問題,跳不 能叫印度登時獨立。也不能叫日本滅亡。不跳呢,更不會就怎樣了不得。 可是我不跳。一個人吃飽了沒事,獨自跳跳,還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來 回的拉扯,無論說什麼也來不得。看著就是不順眼,不用說真去跳了。這 和吃冰激淩一樣,我沒有這個胃口。舌頭一涼,馬上聯想到瀉肚,其實心 裏準知道沒有危險。

還有吃西餐呢。幹淨,有一定的分量,好消化,這些我全知道。不過 吃完西餐要不補充上一碗餛飩兩個燒餅,總覺得怪委屈的。吃了帶血的牛 肉,喝涼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這就沒有辦法了,想象真會叫肚 子山響!

對於朋友,我永遠愛交老粗兒。長發的詩人,洋裝的女郎,打高爾夫 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學者,滿跟我沒緣。看不慣。老粗兒的言談舉止 是咱自幼聽慣看慣的。一看見長發詩人,我老是要告訴他先去理發;即使 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詩才,他那些長發使我堵的慌。家兄永遠到“推剃兩從 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悅目。女子也剪發,在理論上我極同意, 可是看著別扭。問我女子該梳什麼“頭”,我也答不出,我總以為女性應 留著頭發。我的母親,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麼?她們都沒 剪發。

行難知易,有如是者。

《駱駝祥子》

在寫《駱駝祥子》以前,我總是以教書為正職,寫作為副業,從《老 張的哲學》起到《牛天賜傳》止,一直是如此。這就是說,在學校開課的 時候,我便專心教書,等到學校放寒暑假,我才從事寫作。我不甚滿意這 個辦法。因為它使我既不能專心一誌的寫作,而又終年無一日休息,有損 於健康。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獨斷獨行的丟掉了月間可靠的收入, 可是我的心裏一時一刻也沒忘掉嚐一嚐職業寫家的滋味。

事有湊巧,在“山大”教過兩年書之後,學校鬧了風潮,我便隨著許 多位同事辭了職。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風向,也沒同任何人商議, 便決定在青島住下去,專憑寫作的收入過日子。這是“七七”抗戰的前一 年。《駱駝祥子》是我作職業寫家的第一炮。這一炮要放響了,我就可以放 膽的作下去,每年預計著可以寫出兩部長篇小說來。不幸這一炮若是不過 火,我便隻好再去教書,也許因為掃興而完全放棄了寫作。所以我說,這 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係。

記得是在一九三六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閑談,隨便的 談到他在北平時曾用過一個車夫。這個車夫自己買了車,又賣掉,如此三 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聽了這幾句簡單的敘述,我當時就說:“這頗可 以寫一篇小說。”緊跟著,朋友又說:有一個車夫被軍隊抓了去,哪知道, 轉禍為福,他乘著軍隊移動之際,偷偷的牽回三匹駱駝回來。

這兩個車夫都姓什麼?哪裏的人?我都沒問過。我隻記住了車夫與駱 駝。這便是駱駝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從春到夏,我心裏老在盤算,怎樣把那一點簡單的故事擴大,成為一 篇十多萬字的小說。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與相貌變換 過不知多少次——材料變了,人也就隨著變。

不管用得著與否,我首先向齊鐵恨先生打聽駱駝的生活習慣。齊先生 生長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許多家養駱駝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來, 我須以車夫為主,駱駝不過是一點陪襯,因為假若以駱駝為主,恐怕我就 須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與駱駝的情景了。若以車夫為主呢,我就 無須到口外去,而隨時隨處可以觀察。這樣,我便把駱駝與祥子結合到一 處,而駱駝隻負引出祥子的責任。

怎麼寫祥子呢?我先細想車夫有多少種,好給他一個確定的地位。把 他的地位確定了,我便可以把其餘的各種車夫順手兒敘述出來;以他為主, 以他們為賓,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會環境,他就可以活起來了。換 言之,我的眼一時一刻也不離開祥子;寫別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車夫們而外,我又去想,祥子應該租賃哪一車主的車,和拉過什麼樣 的人。這樣,我便把他的車夫社會擴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 紹進來。可是,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還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裏,我決定 不許任何人奪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難想到的。人既以祥子為主,事情當然也以拉車為 主。隻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車發生關係,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 在草地上的柳樹下那樣。

可是,人與人,事與事,雖以車為聯係,我還感覺著不易寫出車夫的 全部生活來。於是,我還再去想:刮風天,車夫怎樣?下雨天,車夫怎 樣?假若我能把這些細瑣的遭遇寫出來,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為一個最真 確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連一陣風,一場雨,也給他的神經以無情 的苦刑。

由這裏,我又想到,一個車夫也應當和別人一樣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 問題。他也必定有誌願,有性欲,有家庭和兒女。對這些問題,他怎樣解 決呢?他是否能解決呢?這樣一想,我所聽來的簡單的故事便馬上變成了 一個社會那麼大。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在衣冠上的、 表現在言語與姿態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 獄究竟是什麼樣子。車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 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

到了夏天,我辭去了“山大”的教職,開始把祥子寫在紙上。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開始在《宇宙風》上出現,作為長篇連載。 當發表第一段的時候,全部還沒有寫完,可是通篇的故事與字數已大概的 有了準譜兒,不會有很大的出入。假若沒有這個把握,我是不敢一邊寫一 邊發表的。剛剛入夏,我將它寫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風》每月要 兩段,連載一年之用。

當我剛剛把它寫完的時候,我就告訴了《宇宙風》的編輯:這是一本 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後來,刊印單行本的時候,書店即以此語嵌入廣 告中。它使我滿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醞釀得相當的長久, 收集的材料也相當的多,所以一落筆便準確,不蔓不枝,沒有什麼敷衍的 地方。(二)我開始專以寫作為業,一天到晚心中老想著寫作這一回事,所 以雖然每天落在紙上的不過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筆的時候,心中並 沒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時候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三) 在這故事剛一開頭的時候,我就決定拋開幽默而正正經經的去寫。在往常, 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時候,事情本沒 什麼可笑之處,我也要運用俏皮的言語,勉強的使它帶上點幽默味道。這, 往好裏說,足以使文字活潑有趣;往壞裏說,就往往招人討厭。《祥子》裏 沒有這個毛病。即使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 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裏硬擠出來的。這一決定,使我的作風略有改變, 教我知道了隻要材料豐富,心中有話可說,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四)既決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決定了文字要極平易,澄清如無波 的湖水。因為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這 時候,好友顧石君先生供給了我許多北平口語中的字和詞。在平日,我總 以為這些詞彙是有音無字的,所以往往因寫不出而割愛。現在,有了顧先 生的幫助,我的筆下就豐富了許多,而可以從容調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字 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

因此,《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許多缺點。使我自己最不滿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 點。因為連載的關係,我必須整整齊齊的寫成二十四段;事實上,我應當 多寫兩三段才能從容不迫的刹住。這,可是沒法補救了,因為我對已發表 過的作品是不願再加修改的。

職業寫家的生活

辭職後,一直住在青島,壓根兒就沒動窩。青島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 靜,絕不像隻在夏天來過的人所說的那麼熱鬧。

安靜,所以適於寫作,這就是我舍不得離開此地的原因。

除了星期日或有點病的時候,我天天總寫一點,有時少至幾百字,有 時多過三千;平均的算,每天可得二千來字。細水長流,架不住老寫,日 子一多,自有成績,可是,從發表過的來看,似乎湊不上這個數兒,那是 因為長稿即使寫完,也不能一口氣登出,每月隻能發表一兩段。還有寫好 又扔掉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有傷耗。

地方安靜,個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規律。我每天差不多總是七點起床, 梳洗過後便到院中去打拳,自一刻鍾到半點鍾,要看高興不高興。不過, 即使不高興,也必打上一刻鍾,求其不間斷。遇上雨或雪,就在屋中練練 小拳。

這種運動不一定比別種運動好,而且耍刀弄棒,大有義和拳上體的嫌 疑。不過它的好處是方便:用不著去找伴兒,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活動; 可長可短,可軟可硬,由慢而速,亦可由速而慢,缺乏紀律,可是能夠從 心所欲不逾矩。練上幾趟就多少能見點汗兒;背上微微見汗,臉色微紅, 最為舒服。

打完拳,我便去澆花,喜花而不會養,隻有天天澆水,以示不虧心。 有的花不知好歹,水多就死;有的花,勉強的到時開幾朵小花。不管它們 怎樣吧,反正我盡了責任。這麼磨蹭十多分鍾,才去吃早飯,看報。這差 不多就快九點鍾了。

吃過早飯,看看有應回答的信沒有;若有,就先寫信,溜一溜腦子; 若沒有,就試著寫點文章。在這時候寫文,不易成功,腦子總是東一頭西 一腳的亂鬧哄。勉強的寫一點,多數是得扔到紙簍去。不過,這麼鬧哄一 陣,雖白紙上未落多少黑字,可是這一天所要寫的,多少有了個譜兒,到 下午便有轍可循,不致再拿起筆來發怔了。簡直可以這麼說,早半天的工 作是拋自己的磚,以便引出自家的玉來。

十一時左右,外埠的報紙與信件來到,看報看信;也許有個朋友來談 一會兒,一早晨就這麼無為而治的過去了。遇到天氣特別晴美的時候,少 不得就帶小孩到公園去看猴,或到海邊拾蛤殼。住在青島,看海很方便: 潮退後,每攜小女到海邊上去;沙灘上有的是蛤殼與斷藻,便與她拾著玩。 拾來的蛤殼很不少了。但是很少出奇的。至於海藻,更不便往家中拿,往 往是拾起來再送到水中去。這得九點多就出發,十二時才能回來,我們是 能將一裏路當作十裏走的;看見地上一顆特別亮的砂子,我們也能研究老 大半天。

十二點吃午飯。吃完飯,我搶先去睡午覺,給孩子們示範。等孩子都 決定去學我的好榜樣,而閉上了眼,我便起來了;我隻需一刻鍾左右的休 息,不必睡那偉大的覺。孩子睡了,我便可以安心拿起筆來寫一陣。等到 他們醒來,我就把墨水瓶蓋好,一直到晚八點再打開。大概的說吧,寫文 的主要時間是午後兩點到三點半,和晚上八點到九點半。這兩個時間,我 可以不受小孩們的欺侮。

九點半必定停止工作。按說,青島的夜裏最適於寫文,因為各處靜得 連狗仿佛都懶得吠一聲,可是,我不敢多寫,身體釘不住;一咬牙,我便 整夜的睡不好;若是早睡呢,我便能睡得像塊木頭,有人把我搬了走我也 不知道,我可也不去睡的太早了,因為末一次的信是九點後才能送到,我 得等著;還有呢,花貓每晚必出去活動,到九點後才回來,把貓收入,我 才好鎖上門。有時候躺下而睡不著,便讀些書,直到困了為止。讀書能引 起倦意,寫文可不能;讀書是把別人的思想裝入自己的腦子裏,寫文是把 自己的思想擠出來,這兩樣不是一回事,寫文更累得慌。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整天,該熱鬧了。看朋友,約吃飯,理發,偶爾 也看看電影,都在這兩天。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靜起來,鴉雀無聲,除了 和孩子們說廢話,幾乎連唇齒舌喉都沒有了用處似的。說真的,青島確是 過於安靜了。可是,隻要熬過一兩個月,習慣了,可也就舍不得它了。

按說,我既愛安靜,而又能在這極安靜的地方寫點東西,豈不是很抖 的事嗎?唉(必得先歎一口氣)!都好哇,就是寫文章吃不了飯啊!

我的身體不算很強,多寫字總不能算是對我有益處的事。但是,我不 在乎,多活幾年,少活幾年,有什麼關係呢?死,我不怕;死不了而天天 吃個半飽,遠不如死了呢。我愛寫作,可就是得挨餓,怎辦呢?連版稅帶 稿費,一共還不抵教書的收入的一半,而青島的生活程度又是那麼高,買 蔥要論一分錢的,坐車起碼是一毛錢!怎樣活下去呢?

常常接到青年朋友們的著作,教我給看,改;如有可能,給介紹到各 雜誌上去。每接到一份,我就要落淚,我沒有工夫給詳細的改,但是總抓 著工夫給看一遍,盡我所能見到的給批注一下,客氣的給寄回去。有好一 點的呢,我當然找個相當的刊物,給介紹一下;選用與否,我不能管,盡 到我的心算了。這點義務工作,不算什麼;我要落淚,因為這些青年們都 是想要指著投稿吃飯的呀!一這裏沒有飯吃!

蘆溝橋事變

蘆溝橋事變初起,我仍在青島,正趕寫兩部長篇小說。

這兩部東西都定好在九月中登載出,作為“長篇連載”,足一年之用。 七月底,平津失陷,兩篇共得十萬字,一篇三萬,一篇七萬。再有十幾萬 字,兩篇就都完成了,我停了筆。一個刊物,隨平津失陷而停刊,自然 用不著供給稿子;另一個卻還在上海繼續刊行,而且還直催預定貨件。可 是,我不願寫下去。初一下筆的時候,還沒有戰爭的影子,作品內容也就 沒往這方麵想。及至戰爭已在眼前,心中的悲憤萬難允許再編製“太平歌 詞”了。街巷中喊賣號外,自午及夜半,而所載電訊,僅三言兩語,至為 惱人! 一聞呼喚,小兒女爭來扯手:“爸!號外!”平均每日寫兩千字,每

因買號外打斷思路。至七月十五日,號外不可再見,往往步行七八裏,遍 索賣報童子而無所得;日僑尚在青,疑市府已禁號外,免生是非。日人報 紙則號外頻發,且於鋪戶外揭貼,加以朱圈;消息均不利於我方。我弱彼 強,處處慚忍,有如是者!

老母尚在北平,久無信示;內人又病,心緒極劣。時在青朋友紛紛送 眷屬至遠方,每來辭行,必囑早作離青之計;蓋一旦有事,則敵艦定封鎖 海口,我方必拆毀膠濟路,青島成死地矣。家在故鄉,已無可歸,內人身 重,又難行旅,乃力自鎮定,以寫作擯擾,文字之劣,在意料中。自十五 至廿五,天熱,消息沉悶,每深夜至友家聽廣播,全無收獲。歸來,海寂 天空,但聞遠處犬吠,輒不成寐。

廿六日又有號外,廊坊有戰事,友朋來辭行者倍於前。寫文過苦,乃 強讀雜書。廿八號外,收複廊坊與豐台,不敢深信,但當隨眾歡笑。廿九 日消息惡轉,號外又停。卅一日送內人入醫院。在家看管兒女;客來數起, 均謂大難將臨。是日仍勉強寫二千字給《民眾日報》。

八月一日得小女,大小俱平安。久旱,飲水每斷,忽得大雨,即以 “雨”名女一原擬名“亂”,妻嫌過於現實。電平報告老人;複訪友人, 告以妻小無恙;夜間又寫千字。次日,攜兒女往視媽媽與小妹,路過旅行 社,購車票者列陣,約數百人。四日,李友入京,良鄉有戰事;此地大風, 海水激卷,馬路成河。乘帆船逃難者,多沉溺。每午,待兒女睡去,即往 醫院探視;街上賣布小販已絕,車馬群趨碼頭與車站;偶遇遷逃友人,匆 匆數語即別,至為難堪。九日,《民眾日報》停刊,末一號仍載有我小文一 篇。王劍三以七號攜眷去滬,臧克家、楊楓、孟超諸友,亦均有南下之意。 我無法走。十一日,妻出院,實之自滬來電,促南下。商之內人,她決定 不動。以常識判斷,青島日人產業值數萬萬,必不敢立時暴動,我方軍隊 雖少,破壞計劃則早已籌妥。是家小尚可暫留,俟雨滿月後再定去向,至 於我自己,市中報紙既已停刊,我無用武之地,救亡工作複無詳妥計劃, 亦無人參加,不如南下,或能有些用處。遂收拾書籍,藏於他處,即電亢 德,準備南下。十二日,已去托友買船票,得亢德複電:“滬緊緩來”,南 去之計既不能行,乃決去濟南。前月已與濟大約定,秋初開學,任國文係 課兩門,故決先去,以便在校內找房,再接家小。別時,小女啼泣甚悲, 妻亦落淚。十三早到濟,滬戰發。心極不安:滬戰突然爆發,青島或亦難 免風波,家中無男人,若遭遇事變……

果然,十四日敵陸戰隊上岸。急電至友,送眷來濟。妻小以十五日晨 來,車上至為擁擠。下車後,大雨;妻疲極,急送入醫院。複冒雨送兒女 至敬環處暫住。小兒頻呼“回家”,甚慘。大雨連日,小女受涼亦病,送 入小兒科。自此,每日赴醫院分看妻女,而後到友宅看小兒,焦急萬狀。 《病夫》已有七萬字,無法續寫,複以題旨距目前情形過遠,即決放棄。

十日間,雨愈下愈大。行李未到,家具全無,日行泥水中,買置應用 物品。自青來濟者日多,友朋相見,隻有慘笑。留濟者找房甚難,遷逃者 匆匆上路,忙亂中無一是處,真如惡夢。

廿八日,妻女出院,覓小房,暫成家。複電在青至友,托送器物。七 月事變,濟南居民遷走甚多,至此又漸熱鬧,物價亦漲。家小既團圓,我 始得勻出工夫,看訪故人;多數友人已將妻女送往鄉間,家家有男無女, 頗有談笑,但欠自然。滬戰激烈,我的稿費停止,搬家買物看病雇車等又 費去三百元,遂決定不再遷動。深盼學校能開課,有些事作,免生閑愁, 果能如此,還足以傲友輩也。

學校於九月十五日開課,學生到及半數。十六日大同失陷;十九日中 秋節 ,街上生意不多,幾不見提筐肩盒送禮者。《小實報》在濟複刊,約寫 稿。平津流亡員生漸多來此,或辦刊物,或籌救亡工作,我又忙起來。廿 一日,敵機過市空,投一彈,傷數人,群感不安。此後時有警報。廿五六 日,傷兵過濟者極多,無衣無食無藥物,省政府似不甚熱心照料。到站慰 勞與看護者均是學界中人。卅日,敵軍入魯境,學生有請假回家者。時中 央派大員來指揮,軍事應有好轉,但本省軍事長官嫌客軍在魯,設法避戰, 戰事遂告失利。德州危,學校停課。師生相繼遷逃,市民亦多東去,來自 膠東者又複搬回,車上擁擠,全無秩序。我決不走。遠行無力,近遷無益, 不如死守濟南,幾每日有空襲警報,仍不斷寫作。筆為我唯一武器,不忍 藏起。

入十月,我方不反攻,敵軍不再進,至為沉悶。校內寂無人,貓狗被 棄,群來啼饑。秋高氣爽,樹漸有紅葉,正是讀書時候,而校園中全無青 年笑語聲矣。每日小女助母折紗布揉棉球,備救護傷兵之用,小兒高呼到 街上買木槍,好打飛機,我低首構思,全室有緊張之象。流亡者日增,時 來貸金求衣,量力購助,不忍拒絕。寫文之外,多讀傳記及小說,並錄佳 句於冊。十四日,市保安隊槍械被收繳,市麵不安,但無暴動。青年學子, 愛國心切,時約赴會討論工作計劃。但政府多慮,不準活動,相對悲歎。 下半月,各線失利,而濟市沉寂如常,雖仍未停寫作,亦難自信果有何用 處矣。

十一月中,敵南侵,我方退守黃河。友人力勸出走,以免白白犧牲,可 是,家小尚在濟,城陷後無音信,所以不能同來看:

一、 車極難上,沿途且有轟炸之險。

二、 兒女輩俱幼弱,天氣複漸寒,遇險或受病,同是危難。

三、 存款無多,僅足略購柴米,用之行旅,則成難民。版稅稿費俱絕, 找事非易,有出無入,何以支持?獨逃可僅顧三餐,同來則無法盡避饑寒。

有此數因,故妻決留守,在濟多友,亦願為照料。不過,說著容易, 實行則難,於心有所不忍,遂遲遲不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