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濟南
第二故鄉
在上海把《小坡的生日》交出,就跑回北平;住了三四個月,什麼也 沒寫。在我從國外回到北平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去作職業寫家的心意;經 好友們的諄諄勸告,我才就了齊魯大學的教職。
從民國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濟南住過四載。在那 裏,我有了第一個小孩,即起名為“濟”。在那裏,我交下不少的朋友: 無論什麼時候我從那裏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裏 總有人惦念著我。在那裏,我寫成了《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 天賜傳》,和收在《趕集》裏的那十幾個短篇。在那裏,我努力地創作,快 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於是事與事的聯係,人與人的 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裏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 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美麗與敗陋
它介乎北平與青島之間。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 濟南,便是住在青島。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 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遠,來來往往,兩地都有親愛的人, 熟悉的地方;它們都使我依依不舍,幾乎分不出誰重誰輕。在青島住呢, 無論是由青去平,還是自平返青,中途總得經過濟南。車到那裏,不由的 我便要停留一兩天。旳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會想出來, 可是重遊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著一些生命的痕跡;每一 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感觸;就是一風一雨也仿佛含著無限的情意似的。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可是除 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閉塞,而生活 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屬濟南了。況且,它雖是個大都市,可是 還能看到樸素的鄉民,一群群的來此賣貨或買東西,不像上海與漢口那樣 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穩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牆並不足攔阻住城與鄉的 交往;以善作洋奴自誇的人物與神情,在這裏是不易找到的。這使人心裏 覺得舒服一些。一個不以跳舞開香檳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裏自自然 然會感到一些平淡而可愛的滋味。
濟南的美麗來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還有七十二 泉,泉水成溪,穿城繞郭。可惜這樣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結合到一處, 不但沒得到人工的幫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政的敷衍而淹沒了麗質。大 路上灰塵飛揚,小巷裏汙穢雜亂,雖然天色是那麼清明,泉水是那麼方便, 可是到處老使人憋得慌。近來雖修成幾條柏油路,也仍舊顯不出怎麼清潔 來。至於那些名勝,旳突泉左右前後的建築破爛不堪,大明湖的湖麵已化 作水田,隻剩下幾道水溝。有人說,這種種的敗陋,並非因為當局不肯努 力建設,而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錢都花費在美化城市上。 假若這是可靠的話,我們便應當看見老百姓的錢另有出路,在國防與民生 上有所建設。這個,我們卻沒有看見。這筆賬該當怎麼算呢?況且,我們 所要求的並不是高樓大廈,池園庭館,而是城市應有的衛生與便利。假若 在城市衛生上有相當的設施,到處注意秩序與清潔,這座城既有現成的山 水取勝,自然就會美如畫圖,用不著浪費人工財力。
這倒並非專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說明許多別的事。濟南的多少事情 都與此相似,本來可以略加調整便有可觀,可是事實上竟廢弛委棄,以至 一切的事物上都罩著一層灰土。這層灰土下蠕蠕微動著一群可好可壞的人, 隱覆著一些似有若無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處沒有嶄新的東西, 也沒有徹底舊的東西,本來可以令人愛護,可是又使人無法不傷心。什麼 事都在動作,什麼可也沒照著一定的計劃作成。無所拒絕,也不甘心接受, 不易見到有何主張的人,可也不易見到很討厭的人,大家都那麼和氣一團, 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沒什麼大了不起。有電燈而無光,有馬路而擁擠 不堪,什麼都有,什麼也都沒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說,這層灰色是不應當存到今日的,因為五卅慘案的血還鮮紅的 在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記性的人會閉目想一會兒。我初到濟南那年, 那被敵人擊破的城樓還掛著“勿忘國恥”的破布條在那兒含羞的立著。不 久,城樓拆去,國恥布條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樓本無不可,但是 別無建設或者就是表示著忘去煩惱是為簡便;結果呢,敵人今日就又在那 裏唱凱歌了。
在我寫《大明湖》的時候,就寫過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濟南全城, 城河帶柳,遠水生煙,鵲華對立,夾衛大河,是何等氣象。可是市聲隱隱, 塵霧微茫,房貼著房,巷聯著巷,全城籠罩在灰色之中。敵人已經在山巔 投過重炮,轟過幾晝夜了,以後還可以隨時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 沒能打破那灰色的大夢,那麼總會有一天全城化為灰燼,衝天的紅焰趕走 了灰色,燒完了夢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統製,也就是因循, 自己不幹,不會幹,而反倒把要幹與會幹的人的手捆起來;這是死城!此
書的原稿已在上海隨著“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難,不過這一段有大意還 沒有忘掉,因為每次由市裏到山上去,總會把市內所見的灰色景象帶在心 中,而後登高一望,自然會起了憂思。湖山是多麼美呢,卻始終被灰色籠 罩著,誰能不由愛而畏,由失望而顫抖呢?
再說,破碎的城樓可以拆去,而敵人並未退出;眼不見心不煩,可是 小鬼們就在眼前,怎能疏忽過去,視而不見呢?敵人的醫院,公司,鋪戶, 旅館,分散在商埠各處。那一個買賣也帶“白麵”,即使不是專售,也多 少要預備一些,餘利作為婦女與小孩子們的零錢。大批的劣貨壟斷著市 場,零整批發的嗎啡白麵毒化著市民,此外還不時的暗放傳染病的毒菌, 甚至於把他們國內穿殘的破褲爛襖也整船的運來銷賣。這夠多麼可怕 呢?可是我們有目無睹,仍舊逍遙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 謹落個好官,我自為之,別無可慮。人家以經濟吸盡我們的血,我們隻 會加捐添稅再抽斷老百姓的筋。對外講親善,故無抵製;對內講愛民,而 以大家不出聲為感戴。敵人的炮火是厲害的,敵人的經濟侵略是毒辣的, 可是我們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濟南是久已死去,美麗的湖山隻 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對敵人的經濟侵略不加防範,還可以用有心無力或事關全國為 詞。及至敵軍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舊安閑自在,就太可怪了。山東的 富力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於經營,又強壯耐苦。有這樣的才力與 人力,假若稍有準備,即使不能把全省防禦得如銅牆鐵壁,至少也得教 敵人吃很大的苦頭,方能攻入。可是,濟南是省會,既係灰色,別處就 更無可說的了。濟南為全省的腦府,而實際上隻是空空的一個殼兒,並 無腦子。這個空殼子響一響便是政治,四麵低低的回應便算辦了事情。 計劃、科學、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詞,因為它們不是那空殼子 所能了解的。反之,隨便響一響,從心所欲正好見出權威。濟南是必須 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這裏一點無意去攻擊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們且揭過這一頁去吧。
濟南的秋冬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 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 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 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一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一請到濟南來看 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 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 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 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 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末,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 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鬆 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 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 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 兒也隨著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色不同還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 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 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激烈,可 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 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 替“自然”調合著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 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 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 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 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 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一 到處是泉一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 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 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 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 的。先不用說別的,隻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 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 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 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 皮,做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 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隻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 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 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 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 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 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 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 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 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 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隻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 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隻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 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裏,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 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麵上含笑的。他 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 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裏山草也許 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著急,因為有這樣 的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鬆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 髻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 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 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 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 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 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 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 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 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 不忍得冰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裏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 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 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裏,包著紅屋頂,黃草山, 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 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 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 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 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 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齊魯大學
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裏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 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裏玩,意 思是拿它當作一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隻 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麼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 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後 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後邊還有什麼;深密偉大,你不由的深吸 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 隻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 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往裏走吧,沿著草地一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一到了那綠蔭深 處。這裏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裏雖沒有 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花徑的 北端有兩大片洋葵,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後麵又有一座樓,門前 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裏看 到,有一個大時辰鍾。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麵與後麵,與這座樓 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麵山牆,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 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後, 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 四周圍薔薇作成短牆。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 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麵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麵是 綠楓樹葉。往平裏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 男人的白長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麵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 山是那些高的綠浪。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蔭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 徑走,不論是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牆都是 矮鬆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 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淨,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 意味。隻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 綠山峰,成功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裏不見一個人 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麵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裏拿 著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 影,夾著些小黃圈,不一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 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 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 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 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著,老大 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著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 子牆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隻看見樓牆上的爬 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麵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 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 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隻有辦公處的大鍾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 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的動,從樹隙裏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 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 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 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餘的 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 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色,溪裏再有些各 色的魚,有些荷花!哪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 台上睡一刻鍾,要作出什麼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隻缺一點水。
短鬆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著一些鬆香;若是上麵繞著些密羅鬆, 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麵, 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 妙在隻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 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 出來;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大明湖》
到校後,忙著預備功課,也沒工夫寫什麼。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見 西門與南門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慘案;我開始打聽關於這件 事的詳情;不是那些報紙登載過的大事,而是實際上的屠殺與恐怖的情形。 有好多人能供給我材料,有的人還保存著許多像片,也借給我看。半年以 後,濟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個大概,我就想寫《大明 湖》了。
《大明湖》裏沒有一句幽默的話,因為想著“五三”。可是“五三”並 不是正題,而是個副筆。設若全書都是描寫那次的屠殺,我便不易把別的 事項插進去了,而我深怕筆力與材料都不夠寫那麼硬的東西。我需要個 別的故事,而把戰爭與流血到相當的時機加進去,既不幹枯,又顯著越 寫越火熾。我很費了些時間去安置那些人物與事實:前半的本身已像個 故事,而這故事裏已暗示出濟南的危險。後半還繼續寫故事,可是遇上 了“五三”,故事與這慘案一同緊張起來。在形式上,這本書有些可取的 地方。
故事的進展還是以愛情為聯係,這裏所謂愛情可並不是三角戀愛那一 套。痛快著一點來說,我寫的是性欲問題。在女子方麵,重要的人物是很 窮的母女兩個。母親受著性欲與窮困的兩重壓迫,而扔下了女兒不再管。 她交結過好幾個男人,全沒有所謂浪漫故事中的追求與迷戀,而是直截了 當的講肉與錢的獲得。讀書的青年男女好說自己如何苦悶,如何因失戀而 想自殺,好像別人都沒有這種問題,而隻有他們自己的委屈很值錢似的。 所以我故意的提出幾個窮男女,說說他們的苦處與需求。在她所交結的幾 個男人中,有一個是非常精明而有思想的人。他雖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 可是由他口中說出許多現在應當用X X畫出來的話語。這個女的最後跳了
大明湖。她的女兒呢,沒有人保護著,而且沒有一個錢,也就走上她母親 所走的路一在《櫻海集》所載的《月牙兒》便是這件事的變形。可是在 《大明湖》裏,這個孤苦的女兒到了也要跳湖的時候,被人救出而結了婚。 救她的人是兄弟三個,老大老二是對雙生的弟兄,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在這一對男主角身上,愛情的穿插沒有多少重要,主要的是在描寫他 倆的心理上的變動。他們是雙生子,長得一樣,而且極相愛,可是他們的 性格極不相同。他們想盡方法去彼此明白與諒解,可是不能隨心如意;他 們到底有個自己,這個自己不會因愛心與努力而溶解在另一個自己裏。他 倆在外表上是一模一樣,而在內心上是背道而馳。老大表現著理智的能力, 老二表現著感情的熱烈。一冷一熱,而又不肯公然衝突。這象征著“學問 呢,還是革命呢? ”的不易決定。老大是理智的,可是被疾病征服的時候, 在夢裏似的與那個孤女發生了關係,結果非要她不可一大團圓。
可是這個大團圓是個悲劇的一假如這句話可以說得通一“五三” 事件發生了,老三被殺。剩下老大老二,一個用腦,一個用心,領略著國 破家亡的滋味。
由這點簡要的述說可以看出來《大明湖》裏實在包含著許多問題,在 思想上似乎是有些進步。可是我並不滿意這本作品,因為文字太老實。前 麵說過了:此書中沒有一句幽默的話,而文字極其平淡無奇,念著很容易 使人打盹兒。我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 隨筆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 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
在暑假後把它寫成,交給張西山兄看了一遍,還是寄給《小說月報》。 因為剛登完了《小坡的生日》,所以西諦兄說留到過了年再登吧。過了年, 稿子交到印工手裏去,“一 ·二八”的火把它燒成了灰。沒留副稿。我向 來不留副稿。想好就寫,寫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寫;如 能要,便隻略修改幾個字,不作更大的更動。所以我的稿子多數是寫得很 清楚。我雇不起書記給另抄一遍,也不願旁人代寫。稿子既須自己寫,所 以無論故事多麼長,總是全篇寫完才敢寄出去,沒膽子寫一點發表一點。 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燒也就都燒完;好在還痛快!
有好幾位朋友勸我再寫《大明湖》,我打不起精神來。創作的那點快樂 不能在默寫中找到。再說呢,我實在不甚滿意它,何必再寫。況且現在寫 出,必須用許多xx與……更犯不著了。
到濟南後,自己印了稿紙,張大格大,一張可寫九百多字。用新稿紙 寫的第一部小說就遭了火劫,總算走“紅”運!
《貓城記》
自《老張的哲學》到《大明湖》,都是交《小說月報》發表,而後由商 務印書館印單行本。《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 難;後者,經過許多日子,轉讓給生活書店承印。《小說月報》停刊。施蟄 存兄主編的《現代》雜誌為滬戰後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 “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給別的刊物一不是《小說月報》了一寫 稿子的開始。這次寫的是《貓城記》。登完以後,由現代書局出書,這是 我在別家書店一不是“商務”了一印書的開始。
《貓城記》,據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 塊多麼平凡的腦子。寫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實不允許我這樣作, 硬把它湊完了!有人說,這本書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蘭芳反串 小生那樣值得叫好。其實這隻是因為討厭了我的幽默,而不是這本書有何 好處。吃厭了饅頭,偶爾來碗粗米飯也覺得很香,並非是真香。說真的, 《貓城記》根本應當幽默,因為它是篇諷刺文章;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 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 得活動有趣,把假托的人與事全要精細的描寫出,有聲有色,有骨有肉, 看起來頭頭是道,活像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後 才文情並茂,罵人才罵到家。它不怕是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 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借的寓言寫活,而後才能仿佛把人與事玩之股掌 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後捏著骨縫兒狠狠的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 得活躍,靈動,玲瓏,和幽默。必須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 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我沒有這 樣厲害的手與腦,而又舍去我較有把握的幽默,《貓城記》就沒法不爬在地 上,像隻折了翅的鳥兒。
在思想上,我沒有積極的主張與建議。這大概是多數諷刺文字的弱 點,不過好的諷刺文字是能一刀見血,指出人間的毛病的:雖然缺乏對思 想的領導,究竟能找出病根,而使熱心治病的人知道該下什麼藥。我呢, 既不能有積極的領導,又不能精到的搜出病根,所以隻有諷刺的弱點,而 沒得到它的正當效用。我所思慮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慮的,本用不著我 說,因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壞現象是我最關切的;為什麼有這種惡劣現 象呢?我回答不出。跟一般人相同,我拿“人心不古”一雖然沒用這四 個字一來敷衍。這隻是對人與事的一種惋惜,一種規勸;惋惜與規勸, 是“陰騭文”的正當效用一其效用等於說廢話。這連諷刺也夠不上了。 似是而非的主張,即使無補於事,也還能顯出點諷刺家的聰明。我老老實 實的談常識,而美其名為諷刺,未免太荒唐了。把諷刺改為說教,越說便 越膩得慌;敢去說教的人不是絕頂聰明的,便是傻瓜。我知道我不是頂聰 明,也不肯承認是地道傻瓜;不過我既寫了《貓城記》,也就沒法不叫自己 傻瓜了。
自然,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不高明的東西也有些外來的原因。頭一 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 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失望之後,這樣的人想規勸,而 規勸總是婦人之仁的。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能在糞堆上找到糧食;一 個真有思想的人根本不將就這堆糞。隻有半瓶子醋的人想維持這堆糞而去 勸告蒼蠅:“這兒不衛生!”我吃了虧,因為任著外來的刺激去支配我的 “心”,而一時忘了我還有塊“腦子”。我居然去勸告蒼蠅了!
不錯,一個沒有什麼思想的人,滿能寫出很不錯的文章來;文學史上 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可是,這樣的專家,得有極大的寫實本領,或是極大 的情緒感訴能力。前者能將浮麵的觀感詳實的寫下來,雖然不像顯微鏡那 麼厲害,到底不失為好好的一麵玻璃鏡,映出個真的世界。後者能將普通 的感觸,強有力的道出,使人感動。可是我呢,我是寫了篇諷刺。諷刺必 須高超,而我不高超。諷刺要冷靜,於是我不能大吹大擂,而扭扭捏捏。 既未能懸起一麵鏡子,又不能向人心擲去炸彈,這就很可憐了。
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其實也還不錯。諷刺與幽默雖然是不同的心態, 可是都得有點聰明。運用這點聰明,即使不能高明,究竟能見出些性靈, 至少是在文字上。我故意的禁止幽默,於是《貓城記》就一無可取了。《大 明湖》失敗在前,《貓城記》緊跟著又來了個第二次。朋友們常常勸我不要 幽默了,我感謝,我也知道自己常因幽默而流於討厭。可是經過這兩次的 失敗,我才明白一條狗很難變成一隻貓。我有時候很想努力改過,偶爾也 能因努力而寫出篇鄭重,有點模樣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總缺乏自然的情 趣,像描眉擦粉的小腳娘。讓我信口開河,我的討厭是無可否認的,可是 我的天真可愛處也在裏邊,Aristophanes (阿裏斯托芬)的撒野正自不可及; 我不想高攀,但也不必因謙虛而抹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