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菲先還會垂下眼去,漸漸就不再閃避了,眉梢眼角,都像在說話。
這樣的次數多了,彼此都覺得挺有趣,又遇上暫停時,竺曉天踱過來和尹菲聊兩句,簡直成了自然而然、意料之中的事。
竺曉天說:“嗬嗬,我記得你,都是滿族對不對?幸好不用每次穿成那樣來訓練,看上去有點傻。不過女孩子不一樣,你穿滿族衣服就很好看。你叫什麼名字?”
尹菲告訴他。
竺曉天說:“上回看到你和袁亦楠……你和袁亦楠一個係?”
尹菲說:“一個係,也是一個宿舍的。”
竺曉天說:“啊,真好。袁亦楠可是大名人,我上鋪的兄弟原先是她社長……她文章寫得也不錯,我看過她在《北京青年報》上發的那些吹噓她們社團活動的稿子,還有照片,竟然都是她自己拍的。這家夥要是學新聞,估計就會搶了我們的飯碗。”
尹菲說:“你也搞這些東西嗎?我是說寫文章、拍照片……”
竺曉天說:“嗯。不過我對出版業也很感興趣,姑且走著瞧。這麼說,陶粒也是你一屋的了?”
尹菲說:“是呀,你也認識她?”
竺曉天說:“不算認識,聽程軒說的。”
尹菲說:“你和程軒是好朋友?”有點驚訝,因為根據袁亦楠的描述,她以為他倆是不相往來的對手。
竺曉天笑道:“這個人,如果再可愛點,倒有可能是好朋友,現在隻能湊合。”
尹菲笑,又說:“聽說你踢足球?”
竺曉天顯出驚訝的樣子:“聽說?你沒有看過我踢球?……真沒有?我今天太傷心了,我的人生價值打了折扣……”
這時候,體育老師吹哨子重新集合。尹菲沒想到20分鍾過得這麼快、這麼不冷場。
袁亦楠過來排隊,經過尹菲,說:“看你!眉開眼笑的。”
尹菲繃繃臉,不行,還是眉開眼笑的。
——
到朝陽公園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集訓,太陽微微西沉了,大夥兒才終於走得比較像樣了。
總教練宣布解散,說“十月一日再見”。
竺曉天找到尹菲,說:“嗨,那七個學校裏有我不少中學同學,好不容易湊一塊兒,大家決定先吃飯,再到工體旁邊一酒吧,正好離朝陽公園近。你要不要一起來?”
尹菲猶豫:“明天有個小考……”
竺曉天說:“小考小玩兒。這可是我第一次邀請你啊,你不看我踢球,我已經很傷心了,如果你再拒絕我,我就沒臉去見那幫哥們兒了。”
於是尹菲和他們一起吃了飯,又去了酒吧。11點之後酒吧裏才剛剛熱鬧起來,震耳欲聾的音樂,震得人渾身發麻,一撥一撥的中國人、外國人往裏走,熱鬧,真是熱鬧。
尹菲喝了點酒,漸漸感覺音樂不是那樣響得讓人難受了。
竺曉天和他那幫朋友哈哈大笑了一陣,扭頭對尹菲說:“我們到蹦迪場玩會兒。你在這兒等我?”
尹菲站起來,說:“我也去。”
於是他們繞到吧台另一側那片暗而闊大的空間,音樂更響,場子裏的人更忘我,更瘋狂。
尹菲跳進場,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呢?我隻需要一個出口。”
隻經過一兩個略微僵硬的動作,她就完全恢複過來了,仿佛這些年來從未停止舞蹈。明暗閃爍中,她如同一個精靈,輕盈地踩踏在強勁的鼓點上。竺曉天看呆了,覺得她的身影幾乎有點不真實,不是腰或者手在動,而是整個人在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尹菲停下,捂著臉。
竺曉天上前衝她大聲說:“我從沒見過誰跳舞跳得這麼棒!”
可是尹菲沒有答話,她垂下手,不由自主借用了竺曉天的肩膀。
竺曉天感覺自己的右肩濕了,於是他攬過尹菲,靜靜站著,不說一句話。
竺曉天和尹菲撇了眾人,轉移到門外的小院子裏,那裏擺了三張圓桌。
一側桌上有一位銀發的中年外國男子和一位盤發髻、穿簡約和服的日本女子,他用英文問她:“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另一側桌是一中一洋兩個男子,頗為風度翩翩的,還有一個袒胸露背的女孩子,端著空酒杯,撒嬌似的說:“你們再請我喝一杯……一人請一杯……”竺曉天知道那是酒吧專門雇來的勸酒女郎,多賣出一杯酒就多一份提成。
他扶尹菲在空桌子邊坐下。尹菲臉上淚痕猶在,她對著手裏的小瓶子又喝了一口,接著絮叨:“……第一次綜合評估,我比李崢低,也比陶粒低,低出一大截,隻比袁亦楠高1.5分——可是就憑袁亦楠學習的那個勁兒!我從來沒見她正兒八經去過圖書館……當然啦,她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加分,副會長、運動會,最最氣人的是她的英語還特別好……你知道她因為這個演《亂世佳人》吧?”
竺曉天點點頭,把尹菲手裏的瓶子拿過去。
“她怎麼能演斯嘉麗呢?她看上去就像個發育不良的小男生!還有陶粒,儼然半個導演,神氣活現的……她總是那麼一副聽話的乖模樣,可那是裝出來的!她肯定特別有手段有本事,要不怎麼每個老師見了她都笑眯眯的?不用選拔就進了戲劇社?”
竺曉天咳一聲,說:“關於這個,我可以告訴你……”
尹菲一揮手,又說:“還有李崢!竟然是劇團總指揮!我的天,我敢打賭在這之前她都不知道《亂世佳人》是什麼東西!整天把我們係那個丁柯掛嘴上,學生會、愛心社,這個那個,丁柯是白馬王子的話,她就是黑雪公主,不配不配!”
尹菲眼圈兒又紅了,說:“我給她們收拾衣服,收拾道具,也是從頭跟到尾,累個半死。可是到頭來,隻有主創人員才加1分……第二學期我已經很用功了,可是你看上周公布的結果……我打分的時候給別人打低分,還告訴別人錯的題目,我……我……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做出這種事來的……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
竺曉天點頭。
“再這樣下去我自己都要討厭自己了……可是,為什麼她們能得到這樣多?而且,她們似乎不像我這麼在乎?哦,我知道她們為什麼不在乎,因為她們得到的多,life is not fair, life is not fair……”
尹菲說完了,全身的力氣似乎也使完了。
竺曉天注視著她,輕聲說:“尹菲,我真是不懂你,你看你,年輕、漂亮、健康,竟然為綜合評估這種狗屁東西擔負了這麼大的煩惱。也許你有充分的理由,可是,如果你在這個一輩子最好的年齡裏都不快樂,以後即使什麼都得到了,也不會真正的快樂。你要學會快樂,聽見沒有?”
尹菲迷迷糊糊地聽著,迷迷糊糊點了點頭。這時她才感覺到自己又困又乏,於是頭枕手臂,伏在桌上睡著了。
尹菲醒來的時候,左右兩張桌上的人早就不見了,天空泛起蒙蒙的麻布白,她身上搭著竺曉天的外套,感覺頭疼得厲害。
竺曉天就坐在對麵,閉著眼,可是她一醒他也就睜開了雙眼,微笑著說:“五點多了,我們可以回學校了。”
尹菲撐著腦袋問:“你那些同學呢?”
竺曉天說:“他們早走了。我可沒辦法扛著你走,而且宿舍也早鎖門了,隻好讓你在這兒像原木一樣地睡。”
他們在工體大街上打到一輛車,在後座剛一坐定,尹菲就緊張地拉住竺曉天,問:“昨天晚上我是不是亂說話了?如果有,那是不當得真的……”
竺曉天說:“你放心,我隻記得昨晚你跳舞的樣子很美,至於你說了什麼話,我是一句都記不清了。”
——
國慶前三天,正式彩排。
晚上7點,所有群眾遊行隊伍依次等候在南池子,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彎彎的月牙兒升起來。
終於,輪到首都大學生方陣了。方陣右拐,走上長安街,長安街那樣空曠,那樣安靜,顯得有點陌生。夜色中他們踏著樂聲沿著長安街一直走,走過天安門,走到南長街。南長街路口的工作人員打著手勢:“同學們快跑起來!快快疏散!”
於是,他們順著南長街瘋狂跑,隊伍散開了,所有人都一邊跑一邊笑。
跑過南長街,一直跑到景山,尹菲看見竺曉天放慢了步子等她,並且衝她喊:“嗨,你跑快一點!不要縮手縮腳的!你什麼時候能這樣大黑天地繞著故宮撒野?”
尹菲笑了,她把牽牽掛掛的頭飾摘下來抱在手裏,提起衣服邊角,飛奔著趕上竺曉天。
他們倆就這樣穿著這皇城的主人原先穿著的衣裳,在這月色下,沿著皇城綿延的紅色後牆,邁著大步,淋漓盡致地跑著、笑著,像兩個孩子一樣。
——
國慶閱兵結束,經金院參加方陣的女生們統統趁著長假,借來別的民族的服裝穿,校園裏隨處可見三分鍾換套衣服、擺著姿勢拚命照相的女孩子——還有什麼比臭美更開心的呢?這下子,連陶粒受傷的心靈都獲得了稍許安慰。
可是衣服最終還是全部還掉,生活恢複了平靜。
這天晚上,435響起敲門聲。李崢起身開門,有些驚訝地說:“師姐,是你啊?”
門外,潘文琴挎著個黑包,江湖郎中似的,探著腦袋說:“這麼晚來,不好意思,還沒睡吧?”
李崢讓她進來,說:“沒睡沒睡,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熄燈呢。”
潘文琴說:“我是覺得這個點兒宿舍肯定有人……都在嗎?”
陶粒和袁亦楠從各自的床上探出頭來,紛紛打招呼。
潘文琴說:“啊,就缺一個……我來給你們介紹點東西。陶粒,你下來聽聽?”
陶粒從上鋪刺溜下來,坐在袁亦楠旁邊。
潘文琴和李崢在她倆對麵坐下。潘文琴摘下黑包放在腿上,嚴肅地說:“各位,平時都是怎麼洗臉的呢?”
三人互相看了看,袁亦楠說:“嗬嗬,師姐這是……不就是用水弄濕了,抹點洗麵奶,用水洗掉,再擦幹嗎?”
說著看陶粒,陶粒點點頭,補充道:“當然幹了以後還要抹點霜啊油的。”
潘文琴說:“你們可能覺得這個問題多此一舉。其實不然,裏邊學問很大,比如說,水溫多少?如何用洗麵奶?抹什麼樣的霜?今天,我特意來向你們演示一下,如何正確洗臉。”
她先扭頭仔細看看李崢,又探身細看袁亦楠和陶粒,說:“你們的皮膚都有問題。袁亦楠較幹;陶粒顯然較油,因為你們看她額頭上有小痘痘;李崢,不用說了,有點……不白皙。分清自己的肌膚類型,才是正確洗臉的第一步。”說著,她嘩一下拉開那黑包,隻見裏邊若幹夾層,琳琅滿目,全是瓶瓶罐罐。
袁亦楠立刻明白了,說:“哎呀師姐,這個東西嘛,我就不用學了,我比較馬虎的。”
潘文琴正色道:“袁亦楠不用多心,我還能害你們不成?生活之中,處處有學問,你以為十八九歲,天生麗質,不用保養?
錯!你們瞧瞧北京這汙染,你們的皮膚每天就浸在毒藥中。”
陶粒推袁亦楠,說:“一起聽嘛。”袁亦楠無奈。
潘文琴又從黑包夾層拿出兩麵鏡子,一邊豎一麵,又摸出一個又一個小瓶子,向她們詳細講解:“袁亦楠你先到水房打點水……來,放桌上,倒點開水……洗臉一定要用溫水,切記!
有人說冷水洗臉不感冒,可是那樣不利於美容,切記!……沾濕就可以,大家將就一下,這是三種不同的洗麵奶,隻洗左邊臉,對……大家看我演示,這樣打圈圈,很好……把洗麵奶洗掉,用手拍打,等水分自然蒸發……注意,千萬不要用毛巾擦!……現在我們來嚐試一下麵膜,當然麵膜不需要每天都用,敷在你們的左臉上……時間到,輕輕撕下來,對,輕輕地……下一步應該是爽膚水,剛才竟然沒有人提到!爽膚水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環,來,三種不同的爽膚水……什麼?不需要棉片,棉片吸水,造成浪費,直接用指腹拍打在臉上就可以……再來三種不同的晚霜,隻抹左邊臉啊!……好的,現在大家看看鏡子吧,對比兩邊臉,是不是左邊的皮膚要好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