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筆仙來了(3 / 3)

“我剪好了!”李崢笑眯眯地把手中的大紅紙展開、舉起來,那紙已經被剪成一朵飽滿的、層層疊疊的大花。

屋裏的另一位客人——丁柯——歎口氣,把手中剪斷了好幾處的紙樣兒放下,一時間覺得李崢的大酒窩挺可愛的。

“嗯,還是小李手巧。”坐在他倆對麵的楊奶奶評論道。

楊奶奶今年93歲,無兒無女,在這敬老院已經住了十來年。

愛心社到這裏來活動,主要就是陪老人聊天解悶兒,以及進行一些簡單的運動。不過楊奶奶本人,曾經是出名的民間藝人,因此更樂於教學生們剪紙。

“小丁手才巧,他是彈鋼琴的。”李崢說。

這時候,護士走進來,大聲說:“楊奶奶您把外套脫了吧?

天熱了,捂著不好。”一邊拿出兩粒降血糖的藥丸來。

李崢和丁柯會意,起身說:“楊奶奶,您吃午飯吧,我們該回去了。”

楊奶奶說:“已經到中午了?哎呀呀,12點了。”

李崢把碎紙屑撮起來扔掉,說:“我們下個禮拜六再來啊,您教我們剪小動物吧!”

楊奶奶說:“好!好!騎車小心啊!”

出門和其他社員集合,騎車回學校。一路上李崢沒怎麼說話。每次從敬老院出來都是這樣,仿佛不忍心離開那片恬靜——她喜歡老人白發上暖和的陽光,剪刀在紙片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一切都是靜靜的,靜靜地與一個安靜的男生在一起。

一進校門就感覺氣氛異常:周末的校園通常比平時冷靜,此刻卻熱鬧得不得了,到處都是奔來奔去的人,塵土喧囂的。

丁柯好不容易拉住一個認識的男生,問:“怎麼回事?”

男生誇張地揮動手臂,說:“你們到哪兒去了?沒看新聞?

咱們的使館被人炸了!兩點整在操場集合去抗議,你們動作快一點!”

李崢和丁柯麵麵相覷,撲通從那個緩慢的時空中掉出來,掉進眼前這一個,簡直有點無所適從。

等到陶粒拎著從圖書大廈淘回來的一捆書走進宿舍,三位室友同時站起來:“再晚五分鍾就不等你了!趕緊去操場!”

陶粒說:“操場?”

袁亦楠一揮手:“遊行遊行,目標使館區!”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

陶粒驚訝道:“行動這麼快?我剛在西單大屏幕看到新聞……”

袁亦楠說:“知道了還這麼慢悠悠的!”

陶粒說:“大家冷靜一下,讓我先打個電話問問我爸爸媽媽……”

袁亦楠早不耐煩了,搶過陶粒的書扔到床上,說:“趕緊走!這還用問?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個人架著陶粒出去了。

一操場站滿了殺氣騰騰的人。學校又租了舊公共汽車,一路向城東飆飛,這回連汽車都精神煥發、鬥誌昂揚,一路上超過大車小車不說,那些大車小車還拉長了喇叭為它們鼓勁。

到某處停下,一車車一校校的學生倒下來,漸漸混雜一處,隊伍越走越肥。435的四個人盡量靠在一處,推著擠著往前走。

白花花的陽光下,憤怒的青春,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響起來的時候,陶粒的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害怕,她感覺自己梳兩條辮子穿著藍布裙,走在五四時代的北京。

隊伍經過英國使館的時候已經有些失控,雖然陶粒還沒太明白和他們有啥關係。幾個女孩子被擠得有點前仰後合,袁亦楠一個沒站穩,哐一下撞到一個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身上去了,陶粒趕緊去拉她:“袁亦楠,你往裏邊站!”

隊伍早就不成隊伍了,而是內部構成不斷變換的蜂群。這時候陶粒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回頭,卻是程軒。那一瞬間陶粒心中開出一朵碩大的喜悅之花——兵荒馬亂的傾城中的重逢——但幾乎是立刻,它就噗地裂開了。

程軒從兩個肥大的外校男生中間擠過來。陶粒問:“你怎麼沒回家?”

程軒說:“我在家看了電視,估計可能會有什麼事,就趕回學校了……人這麼多,注意安全,不要走散了。”說著,他很自然地拉住了陶粒的右手,手心很溫暖。

陶粒一愣,但是前後左右,都是手牽著手的同學,戰鬥中的兄弟姐妹一般,也就釋然了。她轉向左邊說:“袁亦楠,我拉著你,人多危險,不要走散了。”袁亦楠點點頭。

好不容易走過這一段,速度剛快一點,又完全堵住了。那樣的嘈雜啊,一浪一浪的聲音傳來,各式各樣的說辭,罵誰的都有,陶粒簡直聽呆了:

“炸壞你姥姥家使館!丫活得不耐煩了!”

“……在中國開公司,還敢炒我這個中國人的魷魚?讓你天天地震,不得好死!”

“憑什麼不給我簽證?啊?砸死你,讓你不給我簽證!”

“跟我分手,哼哼,後悔去吧你!你要是能找到個有我一半帥的,我就是豬八戒!”

“英語四級還考不過,我就把這圍欄全拆了、屋頂掀了、牆踹個窟窿!”

…………

陶粒聽著聽著,想起那個理發師的故事——國王長了驢耳朵,理發師不敢泄露秘密卻實在憋得慌,隻好在自家院裏挖個坑,對著坑兒喊:“國王長了驢耳朵!國王長了驢耳朵!”立刻渾身舒坦了。她覺得今天這美國使館,好像理發師的大坑,自己有沒有平日說不出口甚至想不到的話要對它說呢?

程軒看見陶粒又顯出那副若有所思的走神模樣兒,不禁微微一笑。

終於輪到他們當理發師了。陶粒感覺袁亦楠手一鬆,扭頭一看,她得意揚揚從口袋裏掏出個礦泉水瓶子來,嘩一下扔進去——可惜力氣不夠大,沒有擊中建築物。

程軒指給陶粒看:“你看,那個,是個攝像頭……那邊還有一個……”

這時無數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雜物向建築物撲飛,擊中的並不多,大多落在院子裏。突然,一個物體正中牆麵,嘩地碎開了,深藍色的墨水沿牆傾流而下。

一片叫好聲,袁亦楠踮著腳,興奮地說:“真棒!那哥們兒是北京體育大學的!”

“給你。”程軒說,手裏躺著兩塊石頭。

陶粒幾乎不能抵製這石頭的誘惑。她終於拿過一塊,掂了掂,然後,她用一隻手緊緊遮著臉,另一隻手把石頭漫無目的地扔進圍牆去了。

程軒一愣,隨後哈哈大笑:“你幹什麼呢?真怕攝像頭啊?”說著,他一揚手,那另一塊石頭畫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飛進去,撞在牆麵上。

——

天氣越來越熱了。這天晚上,陶粒從北京圖書館小電影廳看了免費的電影出來,騎車行駛在寬闊的大路上,接著拐進一條窄窄的小巷——這是一條通往學校西院後門的近路,再橫穿西院到東院,隻需幾分鍾。初夏夜的風,微微吹鼓了她薄薄的袖子,她依然沉浸在剛才的電影情節裏。

寂靜的小巷,前邊有人推著車在走,陶粒不由得盯著他的背影研究了五秒鍾。隨後,那輛總是和她鬧別扭的車發出驚人的汽笛般的刹車聲,連那個推車人都禁不住回頭看。

陶粒跳下車,紅著臉說:“彭老師。”

彭龍認出陶粒,微笑著停下等她。陶粒快步上前,才發現車大杠上坐著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想必是傳說中的彭龍的女兒了。

陶粒對於這樣的小生物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從來不能夠像李崢或是袁亦楠那樣一看見就笑逐顏開地又捏又抱,她怪別扭地說:“彭老師您女兒啊?嗯,真可愛!”雖然這個讚許通常被濫用到任何小魔鬼身上,這一次倒是真心實意的。

他倆於是推車並排往前走。

彭龍說:“這麼晚,女孩子最好不要單獨出來,尤其是這種小巷子。”

陶粒說:“嗯,我看電影去的。我喜歡看晚場電影,不過冬天我是不敢一個人的,夏天還好。”

彭龍說:“眼看就期末考試了,還看電影啊?”

陶粒說:“我有數。勞逸結合嘛,複習中途偶爾調劑一下,效率比較高。”

彭龍點頭:“這我同意,我當學生時也是這樣。”又說,“你是好學生,我和輔導員開會了解學生情況,你每次都上小章的表揚名單。我跟小章說,陶粒在我的微積分課上,表現也不錯。”

陶粒發出幾個含糊的表謙虛的音節,心裏卻非常高興。

彭龍側頭看了她一眼,說:“不過,考試時候扔小紙條這種事……”

陶粒一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結結巴巴地說:“彭老師,再……再也不會了,您相信我,那次,有……有特殊情況……”

彭龍笑著說:“下不為例。”

又走一陣,陶粒才平複下來,她重新尋找話題,於是問:“彭老師,您就是……騎自行車啊?”不該問的,她對自己說,可是忍不住,尤其是想起“開快車撞死狗”之類的傳聞。

彭龍說:“是呀,反正我家就住學校。而且,”他摸摸女兒的頭發,“她最喜歡坐自行車出來溜達。”

小姑娘感覺到爸爸摸她,仰起小腦袋看他,這一下連陶粒都被感動了,不由得說:“這小朋友多乖啊,不哭不鬧的,真是討人喜歡……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看著她。這時隻聽見彭龍柔聲說:“你別問她了……她聽不見,也不會說。她叫彭璨,璀璨的璨。”

可是,小姑娘感覺到兩個大人在談論她,她咧開嘴笑了,那真是一個璀璨的笑容。

進西院後門,和彭老師分開了。陶粒重新騎上自行車,然而很快她又停下來推著走,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層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覺得彭老師代表了這個不可靠的世界中一切踏實可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