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十九章(3 / 3)

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帥,這座衙門留下麼?”馬元利問。

“衙門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淨會苦害老百姓,給我放把火燒它娘的吧。”

馬元利一揮手,立刻有幾個弟兄歡天喜地點火去了。

張獻忠親眼看著大堂起了火,才從縣衙門退了出來。在衙門外遇見張文秀抱著令箭,帶著一隊騎兵巡邏,他問: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麼?”

“稟父帥,連百姓的針頭線腦也沒有人敢拿。”

“好娃兒,你要小心點。有誰搶了老百姓一根屌毛,你不嚴辦,老子可要砍你的腦袋瓜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懂麼?”

“孩兒懂的,請父帥放心。”

“懂就好。這一年零五個月,穀城老百姓待咱們不賴,咱們也不能對不起人家。不管誰騷擾百姓,你娃兒手裏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孩兒遵命。”

張文秀走後,他回到自己的轅門外,下了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舉人工秉真叫來,說:

“性一,老兄的字寫得呱呱叫,在穀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張獻忠為什麼要反的話寫在這照壁上,讓穀城父老兄弟們瞧瞧吧。別寫中間,寫一邊,空出來的地方還要寫別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躊躇,出了一身汗。近幾天他知道獻忠要起事,想逃走,卻沒機會,並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處宅子也搬不走,會被獻忠一把火燒得精光。剛才張獻忠叫他看潘獨鼇寫的檄文稿子,將他嚇得渾身冒出熱汗,慶幸自己沒有動筆改一個字,現在叫他執筆在照壁上替獻忠寫告白,他很怕日後更不能脫離獻忠,重回朝廷方麵。但他又不敢不寫,隻得硬著頭皮接受任務,吃吃地問道:

“請示大帥,怎麼寫呢?”

“怎麼寫?咱老張為什麼要反你還不明白麼?用不著我再說,你替咱老張編一編。我要想說的話你全知道。我急著要到城上看看。你們就寫吧,我待會兒來看。”說畢,他帶著一群親兵往城上去了。

這個大照壁是幾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當時眾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快要反出穀城了還叫泥瓦匠搪照壁,現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陣,擬了一個稿子,拿去請張大經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後回到照壁下邊,用大筆在照壁的右端寫起來。過了一陣,獻忠從城上回來了,站在街心,拈著長須,把已經寫出的看了一遍。因為按照習慣沒有斷句,獻忠雖然字都認識,可是念起來不免吃力。他說:

“嗨,夥計,怎麼不點句呢?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幾個舉人、秀才看的。點點句,點點句。重要句子旁邊打幾個圈圈兒。”

王秉真隻得遵照獻忠的吩咐點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獻忠高興了,拍拍他的肩膀說:

“舉人,請大聲念念,讓大家聽聽!”

“尚未寫完哩。”舉人說。

“念出來讓大家弟兄們先聽聽,再寫。”

王秉真拈著胡須,搖晃著腦袋,朗朗念道:

為略陳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獻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義,十載征戰,不遑寧處,蓋為吊民伐罪,誅除貪

橫,冀朱朝有悔禍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張也。去歲春

正,屯兵茲邦,憫父老苦幹兵革,不惜委曲求全,歸命朱

朝,縱不能賣刀買牛,與父老共耕於漢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見信於朝廷,下不見諒於官紳。糧餉不發,關防不頒,

坐視獻忠十萬之眾,將成餓鄉之鬼。而總理熊文燦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紳,以鄭芝龍待獻忠,日日索賄,永無

饜足。獻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將並。彼輩之欲壑

難填,而將卉之積蓄有盡。忍氣吞聲,終有止境。……

“下邊呢?”獻忠問。

“還有十幾句,馬上就寫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著獻忠神氣,心想他一定會十分滿意。

獻忠向左右望望,笑著問:“你們都聽了,怎麼樣,嗯?”

許多聲音:“好極!好極!”

獻忠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理說得很對,就有一點兒不好。”

王秉真趕快問:“大帥,哪點不好?”

獻忠說:“你們這班舉人、秀才,一掂起筆杆兒就隻會文縐縐的,寫出些叫老百姓聽起來半懂不懂的話。要是你們少文一點兒,寫出來的跟咱老張說的話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邊還有一大串麼?”

“還有十幾句。”

“我看,甭寫那麼多啦。你給我直截了當地寫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國家之官壞國家之事,可恨,可恨!獻忠雖欲不反,豈可得乎?’就這麼寫出來算啦。”

張大經因為路過,不聲不響地站在張獻忠的背後觀看,不覺小聲叫著:“好,好!敬軒將軍收的這一句十分有力!”

獻忠笑著說:“別見笑。俺這個隻讀過兩年書的大老粗,跟你們舉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來啦。”說畢,縱聲大笑,調皮地用手指扭著長須。

王秉真雖然覺得從“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點欠雅,而且音調也不夠暢達,但他同張大經一樣,很欣賞結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準備的十幾句話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獻忠有過人的聰明。把這幾句寫畢,他轉回頭來問:

“大帥,下邊還寫什麼?”

“總管手裏有個賬單子,你照著寫吧,可不要漏掉一筆賬。”

總管早已站在旁邊,這時趕快把一個清單交給王舉人,舉人一看,上邊開著熊文燦和許多官紳的名字,每個名字下邊寫著某月某日受了什麼賄賂,數目若幹。於是他在文章的後邊添了一句:

今將受賄人姓名開列於左,並記明受賄月日及數

目若幹,俾眾鹹知。

當王秉真才寫了三個人的受賄賬目時,獻忠忽然把賬單子奪過去,看了看,要過筆來,把張大經的名字勾了去,回頭對總管笑了笑,說:

“媽的,你龜兒子也夠粗心啦。他如今是咱們自家人,這幾筆賬勾銷了吧,用不著寫出來向眾人張揚。”

張大經滿臉通紅,不好再看下去,勉強笑一笑,由四名親兵護衛著,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館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獻忠。

獻忠把筆和賬單子又交給舉人,請他接著往下寫,自己回老營去了。五丈長的粉壁差不多寫滿了,才把清單抄完。早有許多老百姓圍了上來,探著頭看。有識字的人小聲念出來,不識字的人用心靜聽。念完賬單以後,人們發出來嘖嘖的驚歎和小聲辱罵。張獻忠從轅門裏走出來,看看賬單很清楚,也沒遺漏,對王秉真點頭笑笑,又對老百姓說:

“你們瞧瞧,上自總理大人,下至地方紳士,都說咱張獻忠是賊,可是他們連賊也不如。他們是賊身上的虱子。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給他們吸了不少。難道他們比賊高貴些?”

老百姓笑起來,提著那些官紳們的名兒罵。突然有人在張獻忠的背後問;

“敬軒將軍,這些賬是你寫給大家看,還是打算日後討還麼?”

獻忠回頭一看,抓著方嶽宗的手大聲說:“啊呀,老方,你也在這裏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陣,接著說:“當然不要了。不過,俗話說:親雖親,財帛分。寫出來讓穀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後這班官紳老爺們假撇清,昧著良心說他們沒有受賄。”說到這裏,他忽然轉向王秉真,叫著說:“舉人!舉人!我想起來啦,請你在後邊注上一筆:隻有襄陽道王瑞柟沒有受我張獻忠的賄,隻他一個!”

方嶽宗點點頭說:“對,對,應該加上一句。像這樣不受賄的官兒,如今是鳳毛麟角了。”

王秉真寫了一句:“襄陽道王瑞柟,不受獻忠賄者止此人耳。”獻忠看了,點點頭,又對王秉真擠擠眼睛,表示很滿意,說:

“可見咱張獻忠決不冤枉一個居官清白的人!雖說王瑞柟幾次同左良玉定計要殺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賄,這一點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嶽宗的肩頭,問:“怎麼,方兄,還不趕快搬出穀城麼?”

“已經派人下鄉去叫佃戶們趕快拉牛車來運東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趕來。舍下人口多,東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點走,有什麼困難就來找咱。”獻忠又拉住王秉真,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夥計,這照壁上都是你親筆寫的字,想賴也賴不掉。怎麼,還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張下水麼?”

“哪裏,哪裏。我一定跟隨大帥。”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獻忠對著舉人擠著眼睛笑一笑,匆匆地離開眾人,騎上馬出城布置去了。

雖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張獻忠已經起事,但是不敢貿然向穀城進攻。他一麵飛稟總理,一麵繼續集結隊伍,等待機會。到第二天,他慢慢向穀城移動,並派出少數部隊向城郊試探。

初七日下午,城裏的居民絕大部分都逃走了,沒有逃的隻是極少數無力遷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東西的老年人,還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來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見行人,顯得空虛而淒涼。農民軍仍在拆城,為著怕官軍的奸細混進城來,各城門都鎖了。張獻忠得到報告,知道左良玉和羅岱的人馬已經向穀城移動,但是他並不急著離開,仍在西城上督率著將士拆城。

方嶽宗因昨天佃戶來的牛車不夠,今天上午又叫來兩輛,所以全家老小幾十口直耽誤到今天下午申刻時候才動身出城。誰知一到西城門,城門落鎖,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門的弟兄們說了許多好話,遭到守城門的弟兄們堅決拒絕。一個陝西口音的頭目瞪著眼睛說:

“不行!沒有大帥的令箭,誰也不能出進!”

“我叫方嶽宗,同大帥很熟……”

“你同大帥熟有什麼用?這是軍令!”小頭目揮著手說:“站遠!站遠!走開,車輛後退!沒有令箭就是不開門,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獻忠偶一回頭,看見西大街上紮著五六輛牛車,十幾乘小轎,幾匹牲口,車上拉著東西,轎子裏都坐著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許多人跟在車後,他向城牆下邊問:

“是誰家還沒出城?”

方嶽宗聽見是獻忠的聲音,趕快從城門下退到大街上,抬頭一看,喜出望外,大聲說:

“敬軒將軍救我!敬軒將軍救我!”

“嗨!你還沒有出城麼?”

“沒有呀!你看,家裏人多,一直耽擱到現在!”

獻忠吩咐守門的弟兄們快把城門打開,讓方府老小出城,並對方嶽宗說:

“再耽誤片刻,我一離開這兒,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嶽宗一家人出城以後,張獻忠又派人在城裏敲鑼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軍屠戮。他不放心,親自騎著馬在幾條背街上巡視一趟。走到一家門外,聽見裏邊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聲,他停住馬,派一個親兵進去看看。過了片刻,親兵出來報告說這一家沒有男人,隻有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小孩子,還有一個年老的婆母,等著親戚從鄉下來接,沒有等到,所以全家抱著哭泣。獻忠沒有做聲,跳下戰馬,彎腰走進破板門,一直往茅屋裏走。婆媳倆知道他是張獻忠,趕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獻忠說:

“不要怕,不要怕。你們城外可有親戚?”

老婆婆抽咽著回答說:“大帥,我女婿住在西鄉,離城十八裏,昨兒就托人帶口信兒,原說今兒來接俺們,可是沒來。你看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男人,出不去城,隻有等死!”說畢,又哭了起來。

獻忠在三個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爛爛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床上。他躊躇片刻,對一個親兵頭目說:

“木生,派兩個弟兄牽三匹牲口送她們到親戚家去。送去後不必轉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婦和媳婦始而吃驚,隨即跪下磕頭,連說:“感謝大帥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獻忠揮一下手,沒有做聲,走出板門,騎上馬往別處去了。

當天黃昏,張獻忠率領著殿後部隊離開穀城,向石花街進發。二更以後,他到了設在石花街附近的老營。石花街是臥佛川和古洋河彙合的地方,也是一個軍事衝要,所以張獻忠打算在這裏停留兩三天,等待從襄陽來的追兵。從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當山、均州、鄖陽、白河、興安和漢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縣、興山、歸州和巴東。獻忠的老營駐紮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縣的山路旁邊。他剛進老營寨中,張可旺就向他稟報:王秉真在黃昏後逃走了。獻忠一怔,瞪大眼睛問:

“真是逃了?”

張可旺說:“來到這裏後,他趁著兵荒馬亂,離開老營,帶著一個仆人開小差了。”

徐以顯用平淡的口吻說:“性一這人,舍不得祖宗家業,又念念不忘他是舉人,原無心追隨大帥起義。我早就料到他遲早會逃,不過沒有想到他逃得這樣快。”

可旺又說:“孩兒聽說王舉人逃了之後,本想派幾支弟兄追趕,務要把他捉回。可是軍師說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條心,就讓他滾開拉倒,不主張派人追趕。父帥,要不要派人將他捉回?”

張獻忠心中很不高興,捋著大胡子思索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來輕蔑的笑容,把大胡子一拋,說:

“就聽軍師的話,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們起義,不是拉人赴席。願意幹的跟老子來。貪生怕死,留戀家業,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斷恩情的,滾他娘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過了兩天才進入穀城,大肆搶劫,殺死了一些沒有逃走的居民報功,放火燒毀了許多房屋。

塘馬帶著關於張獻忠起事的緊急文書,文書上插著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從襄陽出發,沿途更換,日夜不停,越過新野,越過南陽,越過許昌、開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個中國都被張獻忠穀城起義的消息震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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