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十九章(2 / 3)

“叫弟兄們提去掛在他龜兒子的察院門口吧,旁邊寫幾個字:‘貪官的下場’。”他最後又乜斜著眼睛非常輕蔑地瞟一下林銘球的頭,對馬廷寶和徐起祚笑著說:“來吧,你們兩位快來坐下吃酒。可惜,咱們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這兩個偏將是在官軍裏混出來的,一向在長官前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雖然他們常同獻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麼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個桌上吃酒呢?獻忠見他們推辭,隨即跳起來,一把拉著一個,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說:

“咱們今天還都是掛的紅胡子,戴的雉雞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等咱們打下江山,立了朝綱,再講究禮節不遲。你們別拘束,開懷暢飲吧。道台大人從今天起已經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張獻忠的大哥啦。”替兩個偏將倒了酒,他坐下問:“你們去殺林銘球這龜兒子,他可說什麼話了?”

徐起祚回答說:“他看見我們,知道要殺他,嚇得渾身篩糠,哀求饒命。他說,隻要你張大帥留下他的性命,他願意立刻動本,向皇上保你鎮守荊、襄。”

獻忠罵道:“放他娘的屁!他以為老子還想上當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兩個月前去襄陽啦。要是那個小婊子在這裏,你們倒不妨留下來,做你倆誰的老婆。”獻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聲叫道:“來,大夥兒痛飲一杯,要喝幹!”

等大家舉杯同飲之後,張獻忠笑著問王秉真:“好舉人老爺,你怎麼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見林銘球的頭有點不舒服?造反就得殺人,看慣就好啦。跟著咱老張造反是很痛快的。來,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強賠笑,趕快舉杯,卻因為心中慌亂,將杯中酒灑了一半。張獻忠看在眼裏,佯裝不覺,隻在心裏嘲罵一句:

“這個膽小鬼,沒有出息!”

張獻忠原是海量,頻頻向同桌人敬酒,當他向張大經舉起杯子時,快活地說:

“這一年半,我張獻忠在穀城又當婆子,又當媳婦。從今日起,去他娘的,再也不做別人的媳婦啦。”他哈哈大笑,同張大經幹了杯,又用拳頭捶著桌子,大聲說:“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來天大像做戲一樣,今兒可自由啦!再也不讓朝廷給咱套籠頭啦!快,把老子的瑪瑙杯子取來!”

張獻忠有一隻很大的桃花色瑪瑙酒杯,把兒上刻著龍頭。這是他幾年前攻破鳳陽皇陵時所得的心愛的寶物之一,平日生怕損壞,隻有當他最高興的時候才拿出來用。如今他用大瑪瑙杯子連喝了兩滿杯,情緒更加興奮,對同坐的幾位愛將和僚友說:

“熊文燦這個老混蛋一年多來把咱老子當成劉香,當成鄭芝龍,從咱老子身上發了大財。老子沒工夫找他算賬,崇禎會跟他算帳。從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頸上不穩啦。來,咱們再痛飲三杯,杯杯見底兒,底兒不幹的受罰!”

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盡管有人酒量不佳,但為著給獻忠助興,也願意慷慨奉陪。幹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著說: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以後,住在北京城的崇楨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一年多,老子在穀城這個小池子裏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他自己飲了半杯酒,臉色變得很嚴肅,說:“想起來在穀城搞的這件事,老子一輩子後悔不完。什麼話!我西營八大王南征北戰,硬是在戰場上拚了十來年,一時計慮不周,聽了薛瞎子的話,壞了我一世威名。從今往後,倘若有誰敢勸說老子再玩這一手,老子砍他的頭,活剝他的皮!”

潘獨鼇來到穀城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動原是張獻忠希望打通首輔薛國觀的門路派他去的,近來自己後悔起來,卻將錯誤全推到別人身上,心中覺得好笑。但是他深知獻忠有一個護短的毛病,隻好頻頻點頭,隨即勸解說:

“不過,大帥也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倘若不是對朝廷虛與委蛇,如何能息馬穀城,養精蓄銳?”

張大經也說:“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敬軒將軍在穀城這一段,隻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內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將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於古人。”

獻忠歎口氣說:“關於穀城這一章,從今後不再提啦。都怨薛瞎子這個龜兒子為著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陽受了重傷,在老子麵前日夜攛掇。他去北京後不知弄的什麼鬼,到如今不見回來。等他回來,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驢尿塞進他的嘴裏,看他以後還敢胡攛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把張獻忠的怒氣笑散了。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杯,滿臉堆笑說: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拋撇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咱老張一百個感激。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張大經趕快說:“不敢,不敢。敬軒將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今日學生既然追隨將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縱然刀鑊在前,決不後退一步。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將軍之命是從。”

獻忠雖然心中並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讚說:“好哇!這才是識時務,夠朋友!”隨即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說:

“快拿稀飯、饅頭。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馬廷寶和徐起祚去準備拆毀城牆,隨即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鈿索取縣印,並將他“收拾”了。吩咐畢,他帶著潘獨鼇、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地方,圍著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說: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他轉向潘獨鼇:“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快看看。抄手都準備停當了麼?”

潘獨鼇回答說:“十幾個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廟中等著,稿子一改定就飛騎送去。我自己也去石花街,親自監督抄寫。”

張大經問:“為何不在城中謄抄?”

張獻忠說:“城中兵荒馬亂,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們去石花街廟中等候,安心抄寫。”

潘獨鼇已將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著看著,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多年的世故閱曆,使他心中決定不對潘獨鼇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掛著微笑,將稿子轉給王秉真。張獻忠一直拈著長胡子,半閉著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髒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鼇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望著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著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

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著,將稿子送還潘獨鼇,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汗,抬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鼇,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獻忠越發覺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將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加罪,下定決心不說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王秉真回答說: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的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將長胡子一拋,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梁。笑過之後,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說: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過布告,可是都隻罵貪官汙吏、鄉宦土豪。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說明我為什麼反出穀城。我不隻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楨也掃了幾筆,很不恭維。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怎麼,不是罵得很痛快麼?”

王秉真喃喃地說:“這檄文一發出,以後就,就就,再也沒有回旋餘地啦。”

“怎麼?你以為我以後還打算再唱‘屯穀城’這出戲麼?咱老子再也不唱這出窩囊戲了!既然是真正起義嘛,留什麼回旋餘地!難道我老張還不……”他本來要說“還不如李自成麼?”但是他忽然覺到說失了口,不應該對部下說出來李自成高明,隨即打個頓,改口說:“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夠救民水火?媽的,過去這一年半,咱老張身在穀城,眼觀天下,並沒有白吃閑飯。咱練了兵,也長了見識。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軍民:我張獻忠從今後率領西營將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為止。從今以後,朝廷一定會專力對我張獻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寫著:別人都可赦,惟有張獻忠不赦。”獻忠笑一笑,說:“崇楨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後究竟是誰的天下,咱跟他走著瞧。”

張大經說:“敬軒將軍英明,潘先生的文筆亦佳。”

獻忠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說:“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強你提筆改動啦。你自幼讀聖賢的書,受孔孟之教,灌了滿腦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這一套大道理進學,中舉,中進士,然後做官,食君之祿,步步高升,做了襄陽監軍道,你一向都為著自己的功名富貴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澤。皇恩浩蕩,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著咱老張起義,本來有點兒勉強;看見檄文上痛罵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轉不過彎兒啦,就惶恐萬分、汗流浹背啦。哈哈,宗兄,我說的是實話吧?”

張大經趕快說:“敬軒將軍所言學生苦衷,洞照肺腑。”

獻忠轉望著王秉真說:“性一,你雖然還沒有食君之祿,可是腦袋瓜子裏裝的東西也一樣。算啦,我也不請你修改啦,老潘,這飛檄的末尾幾句你再念一遍,讓我們再琢磨琢磨。”

潘獨鼇重新讀出了飛檄的末尾幾句:

朝廷凡百舉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亂,無與比

倫。而縉紳貪如饕餮,以百姓為魚肉;官兵凶逾虎狼,

視良民為仇敵。獻忠目觸身接,痛恨切齒。愛於穀城

重舉義旗,順天救民。大兵到處,隻誅有罪。凡是開門

迎降,秋毫無犯;倘敢嬰城拒守,屠戮無遺。特此飛檄

遠近,成使知聞!

張獻忠擰緊長胡子聽完以後,突然一鬆手,滿意地笑著,拍了拍潘的肩膀,轉向張大經和王秉真問:

“這一段文章沒有直指崇楨皇帝罵,你們說怎麼樣?還要修改麼?”

張大經趕快說:“不錯,不錯。”

王秉真跟著說:“好,好,痛快淋漓!”

張獻忠將眼珠轉動一陣,說:“老潘,有幾個字兒你得改一改。‘朝廷’這兩個字從今往後咱們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淨是一群民賊!何況,咱既要對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覺得獻忠的話有道理,可是一時不明白對大明中央政府不稱朝廷,另外有什麼恰當稱呼。潘獨鼇向張大經問:

“用‘偽朝’二字如何?”

張大經沉吟說:“恐怕不妥吧。我們敬軒將軍尚未建號改元,怎麼能稱大明為偽朝呢?”

王秉真也不讚成,搖搖腦袋。

張獻忠看見他們三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都作了難,心中竟然轉不了彎兒,有點可笑,便忍耐不住說:

“他娘的,這還不好辦?他們的朝廷不是全國百姓的朝廷,隻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黨們的朝廷,從今往後,咱們隻稱它朱朝得啦。嗨,虧你們三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人!”

大家的心中驀然一亮,連聲說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們都在心中佩服張獻忠確實聰明過人,因而受到獻忠的奚落也很高興,獻忠又說道:

“夥計們,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連前邊的統統改成‘賊兵’。從今往後,咱們大西兵現稱義兵,以後要稱天兵①,要把朱朝的官兵稱做賊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員們稱做賊官。”

①天兵——古人稱王師為天兵。從崇楨十六年起,張獻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稱自己的軍隊為天兵。

大家同時點頭說:“是,是。很是。”

獻忠說:“老潘,你趕快騎馬往石花街去吧。要賞給抄手們一點銀子,不要虧待他們。”他等潘獨鼇匆匆出去,站起來又說:“老王,你出去等著,我一會兒要請你幫忙。穀城士民都知道你王舉人寫一筆好字兒,常為鄉紳大戶寫匾額,寫屏對,寫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紳富人歌功頌德,不是真話。今日我請你寫點東西,全寫真情實話。”

王秉真問:“要我寫什麼?”

張獻忠笑著說:“別急呀。待一會兒我會把活兒交代清楚哩。”他轉望著張大經:“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門去準備動身。你的隨從兵丁都不會打仗,我已經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給你,由一名小校率領,隨時保護宗兄大駕。這些弟兄在緩急時很頂用,以後就算是你身邊的親兵啦。走,咱們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壞了。”

獻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張大經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鈿聽說張獻忠已經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趕快服毒自盡,但藥性尚未發作,馬元利已經來到,向他索印。他搖搖頭,不說話,也不交出。馬元利把嘴一扭,旁邊兩個兵一人砍一刀,登時結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趕快把縣印交了出來。

張獻忠忽然想起來應該審問阮之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義,所以沒在城上停留就騎馬趕來。看見阮之鈿已死,他多少有點遺憾,心裏說:“收拾的太快了。”他看看牆上題的絕命詩,忍不住笑起來,對馬元利說:

“媽的,咱老子說他是吹糖人兒出身的,果然不差!他連舉也沒中,竟說他‘讀盡聖賢書’,臨死還要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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