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兩三天就說過,遇到奪回花票時,不許弟兄們和本地老百姓圍在她們身邊看,打聽姓名和家鄉居住。你怎麼不聽從我的話呢?”
小校紅了臉,嘻嘻笑著說:“我看這些老百姓是關心才來問一問,沒有壞意思。”
“自然沒有壞意思。可是這些花票都是方圓左近二三十裏以內人,給土匪拉來受了糟蹋,正覺沒臉見人,這個一問,那個一問,日後張揚開了,有的羞辱不過,說不定會尋短見,我們隻可趕快通知她們家中派人來領回去,怎麼可以叫閑人隨便張揚?”
他又到另一個院子裏看那些被抓來的土匪,這是三個年輕人,麵黃肌瘦,看見他撲通跪下。他打量他們一眼,叫他們站起來,並叫人把他們手腕上的繩子解開,問道:
“你們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們回答說。
“誰是票房頭兒?”
“回掌盤子的大爺,小的是票房頭兒。請你殺我一個人,恩典恩典,把他們兩個都放了吧!”
“你姓什麼?”
“賤姓瓤子①。”
①瓤子——黑話忌“說飯”,因與“犯”同音,把飯叫做瓤子,己見前邊第六章正文及注。引伸開來,“範”、“樊”也用瓤子代替。
“我們這裏不忌諱。可是草字頭的範?”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見秀撲哧笑出來,說:“不要忌諱嘛,看你說得多別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窮人家,沒有大號。小名兒小五,人們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①多久了?”
①蹚——動詞,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做“螳光棍”,高級一點叫做“蹚紳士”,土匪又稱做“蹚將”。
“今年秋後才下水。也是餓得走投沒路啦,隻好跟著別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們都是窮百姓,不是慣匪,我不殺你們,也不打你們。你們不要再膛啦,還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見秀轉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們飽飽地吃頓熱飯,再取點零錢給他們,打發他們走。”
田見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談話時,張守敬提起來贖票問題,想探探他的口氣,共需要多少銀子。不等客人把話完全說出,見秀趕快截住說:
“恭甫兄,銀子的話請你莫提。敝軍的宗旨是剿匪安民,並不是為的銀子。何況,我們對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該備點薄禮,親到寶寨趨渴,以表仰慕之心,隻是無人介紹,深恐冒昧。今日勞兄台光降敝營,實在萬分榮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見棄,今後做個朋友,遇事互相關照,什麼都有了,何在乎幾兩銀子!”
“玉峰老兄,話雖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兒領回去呢?並非弟一定要提起銀子,實在說來,也隻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況貴軍在此剿匪,功績卓著,就不說那些票子,敝寨也應該拿出若幹銀子為弟兄們買雙鞋襪。”
爭執半天,田見秀一味遜謝,不肯說出銀子數目。最後沒有辦法,他隻好說:
“恭甫兄,銀子數目弟決不說。你們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們的意思就行。即使送來一錢銀子,弟也決不嫌少。如果斤斤計較銀子多寡,那就太不夠朋友了。”
“大概貴軍目前很需要糧食吧?”
“提到糧食,敝軍確實困難。還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軍在萬分困難中還經常賑濟饑民,倘若寶寨可以惠借精良若幹擔,不勝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賜,但請從速,因弟不擬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內就要往別處剿匪去了。”
張守敬見田見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挾,大為放心,並且認為張家寨很應該同田見秀拉個交情,以後魚水相幫。在吃酒時候,又談到剿匪問題,他趁著這個機會,滿麵堆笑地試探著問:
“近來敝處一帶的最大杆子是誰,老兄可知道麼?”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對,對。敝寨有練勇數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辦,就是對黑虎星不好辦。”
“我已經派人送去書子,勸他不要再來這一帶騷擾。倘若他不肯給我麵子,我也就對他不講客氣。”
“可是,聽說他同你們一隻虎李爺燒過香。”
田見秀笑著說:“我怕他們燒的是斷頭香。”
“此話怎講?”
“一隻虎當日因見他還講義氣,也頗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燒香。不想他近來還是土賊性情,好擄燒殺,殘害百姓。補之已經規勸過他,他不惟當做耳旁風,不肯聽從,反而背後說些二話。如今補之已經不理他了,再者,我們李闖王的老八隊一向紀律很嚴,縱然是親手足犯了軍紀,也不容情,何況是燒香弟兄?雖說闖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總哨劉爺對事情比闖王還要頂真,補之縱然是闖王的親侄兒,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說他們燒的是斷頭香,就是這個意
田”
“喝,這真是大公無私!”張守敬把杯子向見秀的麵前舉起來,說:“單憑這幾句話,我就該敬你一杯。”喝過這杯酒,他又說:“玉峰兄,既然你說出這話,我就不妨直言了。”
“當然,有話請說在當麵,不要見外才好。”
“這個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書子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田見秀在心裏說:“自成的計策出來啦,怪道你們今天送來這麼一份兒厚禮!”他裝做略帶吃驚的神氣問:
“書子裏講的什麼事呀?”
“黑虎星在書子裏責備敝寨不該勾引你田爺來此剿匪,殺害他的朋友,百般辱罵,定要興兵報仇。書子裏還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裏,送給他細糧一百石,紋銀五千兩,好馬十匹,好騾十匹,豬羊各二十隻,作為年禮。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殺得雞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這不是豈有此理麼?”
“竟有此事?”
“確有此事!”
田見秀怒形於色,把杯子猛一放,當的一聲,半杯酒完全濺到桌上,說:“好個不識抬舉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臉上撒灰!你們打算怎樣給他回話?”
“敝寨防守很嚴,自從荒亂以來,見過些大股杆子,還沒有失過一回。我們諒他黑虎星也不敢真來攻寨,縱然來攻也是白白地損兵折將……”
“你們可不要大自滿,吃了大意的虧啊!”田見秀提醒一句,臉上又露出笑容。
“請老兄放心;並非愚弟酒後亂吹,敝寨確是像鐵打銅鑄的一般。”
“萬一他燒你們寨外的莊子怎麼辦?”
“敝寨山擔心他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講和,拿出一些銀錢、糧食,但求暫安一時,隻是,”張守敬嘻嘻一笑,說:“既然他說是敝寨勾引你田爺來此,殺了他的綠林朋友,還得請老兄派人告訴他,你來此地原與敝寨無幹。”
田見秀的臉一寒,沉吟片刻,說:“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對我撕破了麵皮,就由我來對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內一定會派人到貴寨催款,說不定還會燒你們一兩處莊子。他們來的時候,請你火速派人前來告知,我要殺他幾個人,趕他滾蛋。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門來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冉不敢騷擾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實在感激不盡,但能將黑虎星趕走,敝寨定當另有重謝。”
“剿匪安民,理所應該,何必悅謝。”
午飯以後,田見秀把張家寨的幾個票子交給了張守敬,並派穀可成帶二十名騎兵護送他們回寨,田見秀還叫弟兄們牽過來兒匹馬,請張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騎上,他親自把張守敬送了二三衛路,轉過一個山腳,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談一陣,才拱手相別。
在轉回村子的路上,田見秀暗暗思忖,看出來闖上的計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個能成功,仍覺沒有譜兒。想著全軍的困難情形和自己前來破寨的艱巨責任,不禁又感到心頭沉重。還沒有走到村邊,他忽然看見村邊多添了一些馬匹,而特別高大雄駿的烏龍駒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問,一個小校跑到他的麵前,小聲稟報說:
“將爺,闖王來啦。”
闖王隻帶了十來個人,來到了田見秀駐紮的村內。他一邊吃飯一邊聽田見秀報告情況,聽完以後,飯也吃畢了,笑著說:
“玉峰,咱們這個計是打鬼就鬼,看來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穀可成護送他們去,可要迸寨看看麼?”
“我囑咐他這一次不要進寨,一則不得不提防萬一吃虧,二則還不到進寨察看地形的時候。這次隻讓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趕快回來。”
“也好。這樣也免得萬一會引起寨裏的人們疑心。”
一個親兵來收拾碗筷的時候,順便對田見秀說樊小五等三個人仍想見他一見。田見秀問道:
“他們怎麼還沒走?見我有什麼事?”
“他們不願回家,想懇求你把他們留下,哪怕是當馬夫也情願。”
“該個……”
自成問:“什麼人?怎麼回事兒?”
田見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對自成說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說:
“本來麼,他們回到家中也沒有法子過活,別人還認為他們膛過土匪,看過票子,抓住他們也是不得了。我看,他們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沒有牲口給他們騎。”
“咱們總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糧食困難?”
“要是不從根本上解決糧食困難,全軍都活不成;要是這根本困難一旦緩和,何在乎添少數步兵。”
田見秀點點頭:“好,把他們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為著在糧食這個難題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趕來這裏看你。咱們目前在糧食上確實困難萬分,可是咱們的弟兄還沒有餓死,老百姓已經有不少餓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訴見秀說:近幾天留在老營附近操練的弟兄們虛弱得更厲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時昏倒在地上。他已經傳下令去,將每天的兩操改為一操,老百姓已經有人挖觀音土吃,有些村莊已經有老年人和小孩餓死。將士中的怨言比前幾天更多了。昨天有三個弟兄開小差被捉了回來。他一看這三個弟兄有兩個骨瘦如柴,有一個浮腫得跟判官一樣,不忍殺他們,但軍律又不能放鬆,隻好忍痛殺了一個,其餘的兩個各責二十軍棍,貫耳遊營①。他知道他們都受不了軍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頭棍子②做個樣兒。當闖王談這件事情時盡管竭力使臉上掛著微笑,不使田見秀感到難過,但他的眼睛卻是潮濕的,隨後,他又說:
①貫耳遊營——古代對士兵的一種懲罰:用箭穿著耳朵,在軍營中遊行示眾。
②出頭棍子——棍子落下時,棍子頭敲在地上,故雖聲音很響,受責者挨打卻輕。
“玉峰,目前我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看著老百姓實在可憐,再不立刻弄到糧食救濟,過年以後會有大批餓死,咱們既然駐兵在此,可不能坐視不管!另外,目前在咱們的士兵中,有些人隻看見眼前困難,不往遠處看,也不信咱們能渡過難關,說出怪話:‘不怕官軍未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歸於盡。’”
“是什麼人竟敢說這種喪氣的話?這不是擾亂軍心麼?”
“說這樣話的人不在少數,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經囑咐將須們不許追究。隻要他們不嘩變,不開小差,決不追究。那些說怪話的,有許多人跟隨咱們起義多年,掛過多次彩,他們如今在餓著肚子,怎能過於責備他們說怪話?況且,有些人不說怪話,說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們的將士從起義以來南殺北戰,叱吒風雲,隻記得十三家七十二營滎陽大會,隻記得橫掃江北,大破鳳陽,誰也不肯想一想咱們也曾經困在車廂峽,幾乎完事,如今他們一見十三家不是被官軍消滅,便是紛紛投降,而咱們遇到慘敗之後又遇到這樣的困苦艱難,難怪不有人灰心喪氣。”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自成,既然軍心不穩,可萬萬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說:“我們的鄰隊畢竟同官軍不一樣。官軍一量缺少糧草,就會鼓噪嘩變,咱們的將士多年來隨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難,如今雖然有怨言,也有人想開小差,可是鼓噪還不會。隻要能趕快攻破張家寨,弄到大批糧食,軍心就穩了。開春後再連破幾個寨子,打幾個小勝仗,軍心就會重新振奮。目前就看你這一炮響不響。你看,什麼時候可以破寨?”
“這話很難說。目前還八字沒一撇兒哩。”
“玉峰,事不宜遲。今天二十,離小年下還有三天。我想,咱們就決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擱了。”
田見秀吃一驚:“怎麼能這樣快?難道用硬攻麼?”
“不,仍用計取,免得將士們傷亡太多。”
“用什麼計策會這樣快?”
“如果不是今天張守敬來一趟,把票子領回去,我也不敢說什麼時候能夠破張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還要來一趟。原來我想的幾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來,用決斷的口氣說:“好,不要夜長夢多,決定在後天早晨太陽出來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幾步棋對田見秀一說,見秀點著頭琢磨一下,覺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問道:
“他們明天會一定派張守敬再來麼?”
“按道理講,明天張守敬一定會來。”自成想了一下,接著說:“好吧,我又想了一個主意,使張守敬不但斷無不來之理,而且按照咱們選定的時候來。”
“竟有這樣把握?”
“有,不過將來破寨之後少不得多少分給黑虎星幾十石糧食。我原想隻請黑虎星隻給張家寨送一封要糧要款的書子就行,如今還得他帶著幾百人馬來張家寨外邊鬧騰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訴見秀。還沒等他的話完全說畢,見秀把桌子一拍,跳起來說:
“行!行!就照這計策辦!這不叫別的,應該叫做‘李闖王智取張家寨’。”
兩個人哈哈地大笑起來,方才的一團愁霧從心頭上掃開了。隨即,闖王寫了一封書子,喚來隨他來的老兵王長順,派他立刻將書子飛馬送往黑虎星盤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經把人馬盤在離張家寨三十裏遠近的地方,以便隨時在闖王需要時幫一把忙。王長順因幾次趕著驢群出外買糧,對這一帶的道路比較熟悉。
晚上,李自成臨走時候,忽然皺起濃眉,歎口氣,拉著田見秀的手說:
“玉峰,有人說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經死了!”
見秀大驚:“嘿!嘿!真的麼?”
“隻是個荒信兒,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馬亂,攔路打劫,得財傷主的事兒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咱們的一個細作今天從西安回來,說他從西安藥材行裏得到消息:有一個從西安往北京的藥材客官,走到平陽附近,主仆二人給人殺死在路上,把貴重藥材和銀子給搶走了。藥材行中有人說這個客倌就是子明,因為衣服很像,也是個高個子,四十多歲。但是也有人說不是的。”
“真是倒黴!”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聽,等候確實消息吧。但願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別的客倌。”
他們都不再談這件事。田見秀默默地把闖王送出村莊,望著他同十幾個親兵上馬走了。過了一陣,見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張家寨的問題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