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十四章(2 / 3)

袁宗第的臉上有點兒發熱,心中認為自成所說的話確實在理,用巴掌在人腿上用力一拍,大聲說: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說啦。哪怕一天喝一頓稀糊塗,沒有糊塗喝挖草根充饑,我姓袁的也要跟著你下勁兒練兵,整飭軍紀!”

自成半開玩笑說:“目前確實困難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會給尿憋死,困難能把咱們壓扁麼?隻要咱們自己不泄氣,挺起腰杆來,壓不扁的,放心!”

“看你說的!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眨眼人頭落地,我袁宗第從來沒害怕過,會能夠在困難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後你倘若聽見我說出一句害怕困難的話,就叫我頭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來。李自成輕輕地歎口氣,意味深長他說:

“像咱們這號從槍刀林裏混出來的人,在沙場可以視死如歸,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過困難日子。搖旗在沙場上什麼時候裝過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難,熬不住苦,帶著自己的人馬走了。在困難麵前挺起腰杆不泄氣,並不是容易的,這也是磨練啊!”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點頭,高一功望望闖王和劉宗敏,說:

“目前既要養兵,也要養民,既要為目前著想,也要為明年荒春著想,光按照現在籌措糧食的辦法是不行的,你們兩位可想出來什麼好的法兒沒有?”

劉宗敏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有!趕快攻破幾個富裕山寨,不愁沒有糧食!”

闖上接著說:“隻要咱們能攻破兩三個防守堅固的山寨,其餘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給糧食。如今離年底隻有半個月了。咱們必須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個山寨,好讓將士們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過年,”

一聽說要進攻山寨,袁宗第和李過的情緒立刻振奮起來,齊聲說好。李過說:

“近來弟兄們在背後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們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興得不肯睡覺。”

袁宗第說:“闖王,你決定先攻哪個山寨,把這個活兒交給我行不行?”

自成笑著說:“你另有重要活幹,這件事暫時不要你去。”

“要我幹什麼活兒?”

“剿匪。”

“什麼?”

“剿匪!”自成帶著氣憤說。“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賊毛子,不能打富濟貧,隻會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幾升糧食也給他們搶去,牛、驢都快給他們搶光啦。這樣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們也叫人勸說過幾個大杆子頭兒,他們不聽話,咱們既然在此地駐紮,就不許他們在這一帶動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沒本事的趁早滾遠一點,咱們遇見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見土匪就剿匪安民。總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過說:“按說這些土匪確實該剿,隻是,二爹,會不會有人說咱們是大魚吃小魚?”

“這不是大魚吃小魚,是一正壓百邪。”

劉宗敏對宗第說:“老袁,給你三百人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圓幾十裏以內的賊娃兒收拾幹淨,開年後再收拾遠處的。近一個多月,咱們越是寬容大量,他們越是肆無忌憚。火星爺不放光,不知神靈,你要多砍幾顆腦袋!”

袁宗第向自成問:“派誰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說:“請玉峰哥去,捷軒和補之事情多,離不開,隻有玉峰眼下沒有多的事。”

關於先攻哪個山寨,闖王近些天總在考慮,已經考慮成熟了。離老營不到二十裏路有一個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則因為寨子在山頭上,地勢險峻,並且每次向寨中借糧,寨主宋文富都小心應付,如期送到,所以雖然這個寨位置在“臥榻之側”,相離很近,但闖王決定暫不攻打。從這裏往西去大約有七十多裏路,有一個山寨名叫張家寨,住有三百多戶人家,寨主姓張,家有幾百頃田地,在商州和西安還有當鋪,富而不仁,魚肉一方。另外還有幾十家姓張的雖不似這家豪富,也都很殷實。近來有很多鄰近富戶,為避土匪,搬到這個寨裏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戶,男女老少人口在兩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並不險峻,隻是鄉勇眾多,防守嚴密,不是熟人誰也不能進去,寨主張守業自恃手下鄉勇眾多,時常派鄉勇出來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結成死仇。農民軍兩次送信借糧,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決定先攻打這座山寨,不僅為著它富甲一方,也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別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糧。但是以今天義軍的力量要攻取這樣的山寨,顯然是十分困難,簡直是沒有譜兒。除劉宗敏已經知道自成的妙計外,其餘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問的眼色望他。田見秀一直沒說話,這時因為擔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問:

“你給我多少人馬?”

“也是三百人。”闖王笑著說。

“隻給我三百人?”田見秀吃驚地睜大眼睛,含著微笑問。“你估計守寨的有多少鄉勇?”

“我同捷軒估計了一下:原有住戶加上四鄉逃去的,寨裏大約有四百戶以上,平時寨中有三百名鄉勇,守寨時家家男人都上寨,會有一千多人,倘若婦女兒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讀孫子兵法,有一句‘十則圍之’①的話你大概忘啦。”田見秀拈著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說:“你可有什麼妙計?當然,對付這樣的山寨,隻可智取,不可強攻。”

①十則圍之——語出《孫子·謀攻篇》,意思是自己的兵力比敵人多十倍,才可以去包圍敵人。

“你說得很是。當然隻可智取。”自成暫時不把計策當著眾人說出來,隨即轉向袁宗第,說:“漢舉,你現在就帶人出發。雖說剿匪必得殺人,可是能少殺就少殺,趕他們滾開就行。那些賊娃子,不是餓急也不會於這號買賣。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這個活兒幹完,好騰出手來去幫助玉峰。”

一聽說剿完土匪以後還派他去幫助田見秀進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興,站起來說:

“好,我現在就去點齊人馬。”

“去吧,臨出發前你再來一下。”

袁宗第走後,李自成命令李過趕快回去準備一下,連夜出發,往商縣境內找黑虎星,一方麵把剿滅附近土匪的原因對黑虎星說知,一方麵請他在破張家寨這事上幫一把忙,井湊近李過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計策簡單告訴了他。李過笑著說:

“二爹這個計策黑虎星一定讚成,他同張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現在就去準備,黃昏後出發。替我帶點禮物去,就說我問候他那裏全體兄弟。”

田見秀已經大體明白了闖王的計策,覺得心上稍微輕鬆了。等劉宗敏和李過走後,闖王又留住田見秀談了一陣,把辦法詳細地研究一下,田見秀臨走時,闖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並馬走了一段路。最後,闖王望著他說:

“玉峰,咱們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渡過年關,就看咱們能不能在年關前攻破一兩個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擔放在你的肩上。萬一不成功,咱們隻好離汗這兒,一切打算都付之東流!”

聽了這話,田見秀又感到自己的擔子過於沉重,深怕辜負了闖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辭,躊躇片刻,說道:

“這事幹係重大,隻怕我力個勝任,請一功和我同去怎樣?”

“一功今天才回來,有許多事需要同他談談,我想讓他在老營休息一天,趕快回到原處。倘若他在年關以前也能攻破一個寨子,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可是在細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臨機應變上我不如補之。”

“你放心去吧,過幾天我會悄悄地到你那裏幫你一把,我曾考慮再三,認為隻有你去合宜。你在咱們義軍中是有名的忠厚長者,去同張家寨打交道他們會樂於跟你來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無辜。”

田見秀不好再說話,懷著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闖王拱拱手,策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見秀率領著三百人馬向張家寨方向出發,沿途剿匪,打跑了幾個杆子,殺死了一些一貫奸擄燒殺的土匪,奪得了不少肉票①。他把這些肉票問了問,其中大半是沒有什麼錢的小戶,都放他們回家,隻把那些比較有家產的票子留下來,通知他們的親屬來贖,但名義上不叫做贖,叫做隨便送點禮物為弟兄犒勞。對於奪得的幾個花票,都嚴禁弟兄們侮辱,也通知親屬領回。五六天內,田見秀隻在離張家寨十裏到二十裏遠近轉來轉去剿匪,一麵派人給張家寨的寨主張守業送信,說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決不動老百姓一草一木。隻有一次,他派出幾十個騎兵突然到了離張家寨五裏以內,但那是因為他探聽出有一小股刀客窩藏在一座樹林中,他派人去把他們趕跑。

①肉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換取鈔票,故江湖上將被綁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為說話時音節諧和起見,加上一個名詞語尾,便成“票子”。有時為著同鈔票區別起見,變成一個複合名詞,便成“肉票”。在票的語根上加一個女性語頭,便成“花票”。

農民軍派出袁宗第和田見秀兩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為一件重大的新聞被人哄傳。因為刀客們往往連窮百姓僅有的幾升糧食、幾隻山羊,甚至連雞、鴨都要搶去,弄得路斷人稀,雞犬不寧,所以大多數窮家小戶對剿匪都很高興。那些剿匪的義軍還沒有去到的地方,都等著義軍快去;來向義軍告狀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種情況的,每天不斷。張家寨的人們對於田見秀的大名早已熟悉,並且知道他一貫行事都與別人不同,在“流賊”頭領中有忠厚長者之稱。起初接到田見秀的書子,張寨主還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緊守寨。幾天之後,他們看見農民軍確實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見秀奪得的票子裏邊有幾個人是張家寨的親戚,這些人家近來也搬到寨中逃亂。還有一個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這時,寨主張守業不得不派人帶著禮物,抬著豬、羊和燒酒,拿著他的大紅帖子去拜見田見秀,帖子上按照當時士大夫階層平輩交際的習慣,謙稱“侍生”。

張家寨派來的代表是寨主的遠房哥哥張守敬,一個破落的地主和賭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麵。這種人既為地主辦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願意得罪杆子,遇機會還想交幾個江湖朋友。人們把這種人叫做兩張皮。雖然雙方都對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還不得不找他在中間說話。他自己也利用這種身份混水摸魚,弄點兒外快,至少有機會吃喝幾頓。田見秀對這位代表十分客氣,走出村外相迎,張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見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掌盤子的,熟悉他們的生活,甚至有些羨慕。在杆子中流行的兩句話是“夜夜娶親,天天過年”,他想,縱然傳說李闖王的人馬如何與杆子大不相同,但耳聽是虛,眼見是實,他沒有親眼看見,總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說他們比杆子好是沒有可疑的,但也不會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好法,等他一看見田見秀,簡直感到意外。這個在李闖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卻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短尾巴棉布襖子,補著補丁,腰中束著一條布帶子,棉褲的膝蓋上也補著補丁,完全像普通的莊稼人打扮,隻不過衣服還幹淨,也不是破爛得“鶉衣百結”。從他的相貌、神氣和言談、舉止看,也很溫文儒雅,不帶一點兒草莽英雄模樣。“嗨,李闖王手下的大頭領竟是這樣樸實!”張守敬不由得在肚裏叫道。

田見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裏,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張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後,互相說了一些客套話,田見秀就說明義軍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天春天要往別處去,但既然住在這裏,就不能看著老百姓受土匪殘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張守敬滿口稱頌,隨即把禮單呈上,上邊開列著紋銀二百兩、大紅彩緞八匹、本色山綢二十匹、鬆江棉布二十匹、粗細糧食共十石、豬二口、羊四隻、燒酒二百斤。田見秀接過禮單一看,笑著說:

“敝軍駐紮商洛一帶,對地方多有騷擾,何敢受此重禮。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負貴寨主雅意,隻好留下一兩樣,其餘的還請老兄帶回吧。”

“哪裏話!哪裏話!”張守敬站起來說,“貴軍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區區薄意,何足掛齒。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禮太少,就是不給麵子,小弟就不好回寨複命了。”

“既然這樣,隻好全部收下。實在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禮物已經來到大門外,田見秀吩咐預備酒飯招待,隨即向張守敬笑著說:

“不瞞老兄說,敝軍口糧欠缺,更無酒肉,今日隻好用你們送來的東西款待你們,這也算借花獻佛。”

正談笑間,有人來稟,說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隊人馬已經回來,捉到了三個看票的,起出來五個票子和兩個花票。田見秀立刻叫穀可成陪著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張守敬向穀可成說道:

“你們貴軍的大小掌盤子的都很儉樸,我今天還沒看見一個穿綢掛緞的。田將爺尤其儉樸,往年你們打勝仗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儉樸麼?”

“他永遠是這樣儉樸。在前兩三年我們極盛時候,他手下有一萬人,也是穿著破舊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飯。”

“你們有時打開城池,得到許多綾羅綢緞,輕裘美服,金銀珠寶,難道他全部送回家去麼?”

穀可成笑著說:“我們田爺沒有家,每次打開城池,分給他的東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給手下將士,自己不要。崇禎八年春天打開鳳陽以後,全軍十分富裕。在別的營裏,許多做頭領的人都把綢緞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們闖營自來不興這一套。連我們李闖王也隻穿藍布箭衣,下邊都跟著學,成了風氣。田爺比別人更喜歡儉樸,一年四季都是穿著粗布衣服,補著補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歲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一支人馬,這樣做大頭領的!田爺可喜歡喝酒麼?”

“不大喜歡飲酒。打開鳳陽時候,連著幾天軍中擺筵作樂,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閑話,便是到廟裏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剛才說他沒有家,難道連一位壓寨夫人也沒有麼?”

可成笑著說:“我們不是山大王,用不著壓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諱,言語冒犯,務乞恕罪。”

“哪裏話!這算什麼冒犯?”穀可成覺得有趣,大笑起來。“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一支義軍,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們這裏說話很隨便,什麼都不忌諱,你問我們田爺為什麼沒有夫人麼?”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這些年別人常勸他娶個老婆,他總是說:‘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別人也就不好多勸啦。”

當穀可成陪著客人談話時候,田見秀已經到了相離不遠的一座宅子裏,他看見幾個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圍著花票看,紛紛問花票們的家是哪個村莊,婆家姓什麼,娘家姓什麼。有的花票低著頭,紅著臉,不肯回答。見秀立刻叫眾人全都出去,在門口設了崗哨,不許閑雜人隨便進來。他把男票和花票分開,問過了他們的家鄉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來,在大門外對一個負責看守的小校責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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