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明白了,那後邊穿紅袍指揮追趕的中年人準是本地的惡霸。咱們快去救一救,不然他們就要吃大虧了。”
劉芳亮沒有說第二句話,一馬當先,率領著人馬飛奔前去。從寨中追出來的人們突然看見這一隊騎兵和“闖”字大旗從山腳下奔來,大驚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關上寨門。寨裏響起一片鑼聲,寨牆上立刻站滿了人。那一小群賣藝的人們看出來這一支突然衝出的人馬是來救他們的,在一個土地廟前停了下來。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人馬一到,他們都跪下去感謝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個會使彈弓的婦女約摸有二十歲,模樣兒生得不錯,跳下馬來,親手拉她起來,問道:
“你們是賣藝的,怎麼同他們打起架來?”
劉芳亮在一旁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她是李闖王的夫人,對你們在江湖上吃飯的朋友最憐念不過。”
年輕婦女趕快重新行禮,說道:“啊,我們久聞夫人大名,沒想到在這裏遇見夫人,永遠感不盡夫人的大恩!”
“別這麼多禮啦。快說吧,他們為什麼追趕你們?”
年輕婦女的眼睛紅了,恨恨他說:“什麼也不為,隻為我是個跑馬賣解的,別人以為好欺負,不把我們當人看待。夫人,我們雖然是窮人,拋頭露麵混江湖,可是我們靠自己本事吃飯,賣藝不賣身,哪能受人們隨便欺負!這村裏有一個惡霸,聽說是替永寧萬安王府管莊子的,硬想欺負我。我們起初忍氣吞聲向他講好話,誰知反而惹他動了怒,一聲呼喝,上來一百多狐群狗黨就打我們。我們當場打倒他們幾個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又說:“唉!夫人,你看,我們吃碗飯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細打量,覺得她雖係女流,眉宇間卻英氣勃勃,又親眼看見她的彈弓百發百中,心中十分喜歡和同情她,拉著她的手問:
“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屬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賣藝麼?”
青年婦女刷地滿臉通紅,搖搖頭,低下頭去。
牽猴子的老漢代她回答說:“她還沒有出閣哩。家鄉災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還沒有回去,所以她也沒法出閣。”
“她是你的女兒?”劉芳亮問。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師傅是一個村子的。”
“你們是哪兒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長垣縣,在我們那裏,打拳賣藝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著師傅學會幾套武藝,弓、馬、刀、劍樣樣都通,走繩子是她的拿手本領。自從前年她師傅亡故,她就領著我們這個班子闖南跑北,給大家掙碗飯吃。可是這年頭,姑娘大了,又生得有個模樣,這碗飯實在難吃!”老頭子深深地歎口氣,連連搖頭。停了停,老頭子接著說:“今年春天,我們在祀縣圍鎮賣藝,也是受當地惡霸欺負,幸而出來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們。可是不吃這碗飯,散了班子,難道讓大夥回到家裏餓死不成?唉!唉!一言難盡!”
高夫人聽到圍鎮,想起來崇禎八年從鳳陽退回時曾打那裏走過,便問:
“是杞縣南鄉的那個圉鎮麼?那兒的年景怎樣?”
“就是杞縣南鄉的國鎮,年景也是很壞。”
賣藝的姑娘忽然接著說:“那個李公子可真仁義!年景壞,他除自家拿出來一百多石糧食賑濟窮人,還作了個勸賑歌,勸富豪大戶施舍糧食。全縣窮人,沒一個不說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說:“我們那年從圍鎮附近過,聽說有一家大戶姓李,老子是魏忠賢的一黨,原是山東巡撫,在大啟未年掛過兵部尚書銜。當時也有人主張攻破李家的寨,忘記為什麼高闖王不同意,就從寨邊附近,直奔開封。後來見開封有防備,我們的人馬從未仙鎮往西來了。你說的李公子可就是這位兵部尚書的兒子麼?”
“就是,就是。雖說他家死去的老太爺與魏忠賢有瓜葛,可是這李公子卻是難得的仁義君子,也喜歡結交些江湖朋友。去年開封以東的白蓮教造反,攻打祀縣城,破了許多寨,可是大隊人馬幾次打李公子的寨邊過,秋毫不犯。”
“這個李公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牽猴子的老漢在旁補充說:“聽說他有一個堂弟名叫李德齊,也很不錯。”
姑娘糾正說:“德齊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見天色不早,急於趕路,沒有工夫談下去,對賣藝的姑娘和老頭子問:
“你們的人不少一個吧?”
姑娘說:“不少,不少。我用彈弓打的那一夥狗東西不敢靠近,前邊也有幾個武藝好的夥計開路,把大家都帶出來啦。”
高夫人讚歎說:“你們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這群惡狗麵前軟弱一點兒,就糟啦。”
姑娘笑著說:“冬天他們穿的衣裳很厚,我們專打他們不穿衣服的地方。”
牽猴子的老頭接著說:“那一群惡狗原不信我們的班主厲害,硬往前撲。領頭的是本寨的教師爺,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邊追趕一邊罵著難聽的醜話。我們班主說:‘混賬東西,給我老實點兒,放下你的大刀!’他罵得更醜了。我們班主一彈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舉著的大刀當啷啷落在地上,嚇得他握著手退了回去。又一個惡狗更壞,掂著紅纓槍,擠眼歪嘴,十分下流,我們的班主說:‘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話剛出口,那家夥左眼中彈,叫聲‘不好!’登時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們一齊大驚,不敢走近。可是惡霸的鄉勇頭目大叫著‘追呀!追呀!’驅趕眾人向前。我們的班主說:‘小心鼻子!’那家夥躲閃不及,鼻子中彈,滿臉開花。我們跑到寨門洞時,鄉勇們正在關閉寨門,我們的夥計一繩鞭打倒一個,其餘的兩個鄉勇趕快逃命。我們出寨之後,他們仍不罷休,隻是我們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傷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們幾條狗命實在不難,我們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發百中。他們穿的棉衣不論多厚,也不會擋住利箭。我們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們的人!這一次,我們雖然不肯傷害他們的性命,也叫他們嚐點兒厲害。”
姑娘說:“他們是地頭蛇,一方之霸。我們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終究會吃大虧。”
高夫人說:“可惜,你們連老弱在內隻有二十幾個人!”
姑娘說:“俺們的這個班子本來有四五十人,因為掙錢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個人到城裏去了。”
老人接著說:“我們這位班主,別看是女流之輩,行事卻十分公正義氣。掙來的錢,她從不獨吞,總是按份子分給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兩份,有的吃一份,該吃多少是多少。因為她做事大公無私,所以夥計們都願意赤心耿耿地跟著她走江湖,她師傅在日我們隻有二十八個人,現下快有五十個人啦。”
高夫人笑著將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隨即說:“你們快走吧。趁我們在此休息,寨裏的人們不敢出來追你們。等你們走遠了,我們再走。”
老頭子和姑娘又說了幾句謝恩的話,趕快拜別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眾人起程。但是他們剛走幾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後的老頭子,笑著問:
“日後咱們說不定還有相遇的時候,你們班主貴姓?”
老頭子連忙回答說:“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閨名紅娘,藝名紅娘子。在豫東、豫北、畿南和魯西一帶,你倘若遇到江湖賣藝的,間到走繩子的紅娘子,無人不知。”
高夫人笑著點點頭,目送著這一群跑馬賣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語說:“紅娘子,紅娘子,這個姑娘的藝名兒倒很別致。”隨即她也上了馬,帶著人馬趕路。走了一陣,她仍然忘不了那個跑馬賣解的姑娘,在馬上對劉芳亮笑著說:
“明遠,剛才這個姑娘,別的武藝不知怎樣,我看她的彈弓倒是百發百中。”
劉芳亮笑一笑,但沒做聲。
高夫人又讚歎說:“一個女子會幾手武藝不難,難的是她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能夠帶領一班人在江湖上闖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齊心擁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見,少見!”
賀人龍趕回潼關以後,因為欠餉,並對李自成有些畏懼,借口他是陝西部隊,不負擔去河南的“剿賊”任務,逗留在潼關不動。直到半月以後,經河南巡撫李仙風與新任陝西巡撫丁啟睿公文協商,以洛陽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調他出關去“追剿闖賊”。但高夫人決定不同他交戰,隻在幾百裏大山中神出鬼沒地同他兜圈子,當時從陝州到鄭州,黃河以南各縣,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蓮教起義,遍地皆是。這情形很有利於高夫人的活動。
高夫人率領著人馬在洛寧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邊休息邊收集糧草,後來聽說賀人龍率大軍到了靈寶,她為要引官軍繼續東來,突然從洛寧向北,攻克了陝州東邊的茅鎮,然後向東,穿過渦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過許多大山,到了一個叫做馬蹄窩的黃河渡口。從進擾潼關到現在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人馬擴充了一倍。
這是一個萬裏無雲的下午,人馬都在馬蹄窩的小街裏宿了營。高夫人帶著十來個男女親兵,登上一座山頭,立馬在夕陽中,遙望對麵山西平陸縣境內的中條山脈,童山禿禿,重重疊疊,雪峰上接青天,向著夕陽處,銀光與金光互相閃爍,真是奇景。俯視黃河,夾在兩邊高山中間,像曲曲折折的帶子一般,河水已經封凍,冰上有雪。時有行人在冰上來往,踏成一條大路。河身,向陽處銀光耀眼,背陰處暗森森的,已經被暮色籠罩。馬蹄窩雖有幾家茅屋,卻斷絕嫋嫋炊煙。一群從野地歸來的寒鴉在暮色中盤旋,紛紛地落下樹梢,“闖”字大旗豎在黃河岸邊,在西風中卷著夕陽。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夠聽見大旗在呼啦啦地響。對著雄偉的自然風光,玉花驄昂首揚尾,蕭蕭長嘶,隨後不住地用蹄子蹬著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喚起來一串回憶。崇禎七年十一月間,她隨著叔父高迎祥領導的起義大軍就從這裏踏冰過河,進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間,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於滎陽,從此使戰爭的局麵來個大變……
她繼續立馬高山,把眼光轉向東北。幾天來她不斷得到消息,說清兵繼續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營有失,她真想從這裏渡過黃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韃子兵要迸到什麼地方為止呢?”
她向東北凝望很久,滿心疑團,直到山頭上煙嵐浮動,暮色漸濃,才率領親兵們下山回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