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房子欠缺,劉芳亮帶著一部分將士駐紮在二裏外的灣子裏,本村裏隻駐一部分眷屬和老營的衛隊,還有一部分眷屬同孩兒兵駐在另一個小村裏。慧英出去傳達了她的命令之後,不過一刻多工夫,劉芳亮就騎馬來了。高夫人把潼關的消息對他說了之後,問道:
“明遠,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勢很緊急。我想闖王他們在商洛山中的人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緒,說不定多數人身掛重彩,如何能對抗賀人龍的兩三千人馬?倘若他們被攆得無處立腳,那就糟了。你看怎麼辦?”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咱們是不是可以迅速衝過蘭草關,去到商洛山中同闖王會合,免得他們人數過於單薄,沒法對抗官軍?”
“不行。你說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難道沒有一個好的討策?”
“我一時想不起來,恐怕別無善策。”
“我們如今連孩兒兵和輕傷的將士算在一起,能夠騎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還有眷屬和重傷號拖累,如何能衝過蘭草關到商洛一帶?縱然衝得過去,豈不又要損兵折將?別說要損兵折將,即令全數到達商洛山中也不過三百個能夠作戰的人,何濟於事!”
“夫人,你有何妙計?”
“我有一個妙計,必須立刻動身。”
“你說出來,我立刻照計而行。”
“我們立刻樹起‘闖’字大旗奔到潼關城下,虛晃一槍,使賀人龍認為真闖王是在我們這裏,不在商洛山中,把潼關的官軍和賀瘋子引誘過來。”
劉芳亮在闖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戰出名,聽了這個計策卻沉默不語,從地上拾起一個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節一節地掐斷。
“明遠,你為什麼不說話?”
劉芳亮抬起頭來,笑一笑,搖搖頭,說:“我剛才在心中也閃過這個念頭,可是一想,覺得這辦法使不得,所以沒敢說出來。”
“為什麼使不得?”
“潼關原來就駐有一千多官軍,加上賀人龍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關以東各州縣都有官軍,少者數百,多者一千多。咱們倘若樹起‘闖’字大旗,潼關官軍勢必傾巢來追,各州縣官軍再分頭堵截,我們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說:“潼關是朝廷的軍事重地,必然要留下軍隊駐守。既然謠傳商洛山中有闖王人馬,加上咱們一次奇襲,賀人龍不但不敢傾巢追咱,還得多留下一些人馬。追不上咱們,他不過受朝廷責備,萬一失陷潼關他就要失去腦袋。據我看來,他頂多率領一千五百人馬出關,留下五百人馬協助原駐部隊守關。”
劉芳亮不禁連連點頭,但依然緊皺雙眉。
高夫人又說:“至於附近各州縣雖都有一些官軍,但人數不多。一聞闖王在此,他們心驚膽戰,各自守城不暇,誰還肯派軍隊遠離城池?倘若他們出兵追趕,咱們有辦法叫他們非守城不可。打了十來年仗,難道這一點小辦法也沒有?”
“夫人,你說的全對。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是一著險棋,能不走就不走。請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話激他:“唉,明遠,你十九歲就跟著自成起義,南征北戰,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由小校升為大將。別說咱們義軍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軍看見你的白旗和一杆紅纓槍,也紛紛退避。我萬萬沒有想到,經過潼關一戰,你竟會變得如此膽怯!”
劉芳亮的白淨麵皮刷地變得通紅,苦笑一下,忘記按照近兩年的習慣稱“夫人”,忽然衝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劉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問:“兄弟,難道嫂子說的不是麼?”
劉芳亮忽地站起,激動地說:“嫂子,潼關突圍之時,闖王命我保護老營,老營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軒同補之等許多朋友的眷屬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傷。為著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現在我把實話告訴你:前年我哥哥陣亡,我隻哭過一次,可是為著這件事,我暗中流過多少眼淚!倘若再走一著險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時回不來,老營在此落入官軍毒手,叫我日後有何麵目去見闖王!?”
“此地盡是崇山峻嶺,方圓兩百裏以內沒有鄉勇,更沒官軍,附近老百姓又同咱們相處很好,願意幫忙。倘若官軍遠道找來,老營在此消息靈通,隨時可以移動,官軍有何辦法?你放心。倘有一絲差錯,嫂子我一人承擔,決不會有人抱怨你半個字兒。”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夫人,你覺得老營在這裏會萬無一失麼?”
“我敢保萬無一失。官軍來到這幾百裏大山中是聾子。瞎子,可是咱們處處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風報信,別說來少數官軍,即令賀瘋子的人馬全來,也隻會望著大山歎口氣,找不到咱們老營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選二百個弟兄隨我前去玩弄官軍,把輕傷的將士和孩兒兵留下來守護老營。倘若我不能像牽瞎驢一樣把賀瘋子牽到崤山中打轉轉,從此不再姓劉!”
“你打算何時動身?”
“請夫人趕快叫幾位眷屬來縫製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發。”
“大旗現成。”
“大旗現成?突圍的時候,大旗不是由闖王自己帶去了麼?”
“我近日沒事,已經繡了一麵。”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著你們打了這麼多年仗,並沒有吃白飯。”
“既然大旗現成,我隨時可以出發,請夫人下令。”
“你現在就去挑選人馬,提前吃午飯,飯後立即整隊出發,老營的事,由我安排。我們必須日夜行軍,盡快地奔到潼關,免得賀瘋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營留在這裏,你身邊並無多的兵將保護,叫我很難放心。”
“我自己有辦法,不用你替我擔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著你親自出馬!”
“不,我一定得去。俗話說,一人不過二人智。這是一步險棋,困難很多,我同你一道,緩急之間可以幫你出個主息。”
“正因為是一步險棋,我決不讓你親自出馬。”
“我非去不可。不說論公;論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現在得聽嫂子的話。”
“可是你的箭傷還沒有痊愈。”
“我剛才已經試過,並不妨礙騎馬。”
劉芳亮頓腳說:“嫂子!潼關自古稱為天險,又有朝廷重兵鎮守。我們隻有二百騎兵前去,還得越過靈寶和閿鄉兩座縣城,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賀人龍隻帶兩千人馬出關,也是我們的十倍之眾。我劉芳亮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縱然粉身碎骨,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萬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遠無麵目再見闖王!”
“明遠!我們此去誘敵,要對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眾,大概還要多一些。正因為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須同你前去。我衝鋒陷陣不如你,可是臨機應變你不如我。咱們二人同去,方能走好這著險棋。”
“唉,相隨八年,我從沒有見過你像今日這樣固執!”
“明遠!你就讓嫂子固執這一次吧!”
劉芳亮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搖搖頭,告辭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趕快準備。過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親兵頭目張材叫來,準備動身;吩咐慧梅把老營總管叫來,把後方留守的責任交代給他。然後她親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裏,把照料各家眷屬的事情托付給她。為著不走露消息,她隻對高一功的妻子說她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糧,順便看看官軍動靜。從高一功妻子那裏回來以後,她把蘭芝拉到懷裏,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個沒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辮梢上鬆開的紅絨頭繩紮好。蘭芝含著淚說:
“媽,你帶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著淚回答說:“這一回不能帶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著我回來。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讀書寫字,白天願意玩就玩,願意練武就練武,隨你。雖然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和習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們的情形不同,咱們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學會一些本領,幾年後就是你爸爸的幫手!”
她一麵丁寧,一麵心中陣陣酸痛。為著趕快解救闖王和劉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帶著箭傷,在冰天雪地中親自去擾亂天險潼關,同強大的官軍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將?一共才隻有二百個人!起義以來她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艱難,也沒有獨擔過如此重擔,打仗不是兒戲,縱然次次都打勝仗,也難免有人陣亡,此一去,說不定就是母女永訣了……
從明朝中葉以來,全國到處都有關帝廟,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關帝神像或牌位。農民軍受了當時曆史風氣的影響,崇信關公,高夫人用清水淨了手,在關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暗暗祝願三件事:第一願,闖王和幾位大將,雙喜和小張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無事。第二願,她此去旗開得勝,不要損兵折將。第三願,她同闖王能夠早日會師,骨肉團圓。她起來之後,慧英和慧梅跟著跪下磕頭,也都有自己的祝願。除掉祝願此去旗開得勝,高夫人平安無恙之外,另外不盡相同,事屬未節,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畢午飯,人馬在川裏排好隊伍,劉芳亮派小校來請高夫人。高夫人率領男女親兵騎馬下山,老營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隊伍前邊,高夫人用親切的眼光從排頭看到排尾,然後從親兵頭目的手中取過“闖”字大旗,嚴肅地叫道:
“劉芳亮接旗!”
劉芳亮勒馬近前,雙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響亮他說:
“保大旗如保闖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誤!”
劉芳亮大聲說:“夫人放心!隻要我劉芳亮在,大旗有失,提頭見你!”隨即轉過身去,說:“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還沒有來得及舉起,高夫人說: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務求秘密。等到潼關附近,聽我號令,再將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來。
高夫人又把全隊從排頭看到排尾,又特別看看那些隨在隊尾的十幾匹騾馱子,轉向劉芳亮低聲說:
“明遠,你下令起①吧。”
①起——出發,起身。
劉芳亮把鞭子一揮,大聲說:“起!”於是這一小隊人馬精神奮發地在萬山叢中出發了,他們專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沒,晝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時候便到了閿鄉縣西南鄉的大山裏邊,潼關城隱隱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