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十一月中旬一個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一去劉宗敏住的村莊,吃晚飯沒有回來。雙喜和張鼐留在老營。他們按照闖王的規定,白天練武,晚上讀書,每天還要寫一張仿。現在這兩員小將就坐在火邊讀書。總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裏替闖王找到一個古老而笨重的鐵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闖王叫抬到鐵工棚去煉成熟鐵,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個破瓦盆當做人盆。盆小,火不旺。雙喜和張鼐都感到很冷,有時身上發抖。他們過慣了掂刀弄杖的生活,在戰場上廝殺不犯愁,可是背起書來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他們真想躺迸被窩裏睡覺。可是怎麼敢呢?倘若闖王回來看見他們不用心讀書,不知會怎樣責備哩!
兩個小將想出了好主意。他們派一個親兵去老營外邊看著闖王回來,他們就趕快到院裏在月光下舞起劍來。一舞劍,他們的瞌睡沒有了,身上登時暖和了。他們正舞到興頭上,一個在老營大門外守衛的小頭目進來說,有一個住在陳家灣的老百姓有急事來見高將軍。由於闖王在這裏暫時隱名埋姓,由高一功出頭露麵主持老營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當成了這一支部隊的掌家的,有事總是找他。雙喜停止舞劍,感到奇怪,側著頭問:
“有什麼緊急事?”
“他不肯說出,一定要親自告訴高將軍。”
“好吧,你快點帶他進來。”
農民被帶進來以後,雙喜一看,認得他是陳家灣獵戶陳德娃。十來天前,他的母親患病,家中斷炊兩天,要把七歲的女兒賣給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難割難舍,恰好高一功到陳家灣有事,知道了這情形,立刻給他一些周濟。從那以後,他時常來老營找高一功閑談,並送來過一次野味,同雙喜和張鼐也都熟了。雙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帶他迸了上房,說:
“高爺不在老營。德娃哥,有什麼緊急事情?”
陳德娃望望左右,吞吞吐吐地說:“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說得麼?”
雙喜一揮手,三四個親兵都退了出去。
“快說吧,什麼大事?”雙喜問,同時打量著德娃臉上的慌張神色。他心中猜疑:難道是官軍來了?
“兄弟,你們的人馬有一股嘩變了,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聲說,慌得聲音打顫。
“什麼人嘩變了?”
“郝搖旗的一股嘩變了。快點吧,他們馬上就動身了!”
張鼐把腳一跺,拔出寶劍,準備向外走,對雙喜說:
“雙喜哥,快傳中軍將士全部集合!”
雙喜使個眼色讓他不要急,又向德娃問:“你怎麼知道他們嘩變了?”
“他們這兩天就常在人背後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麼。黃昏以後,我聽見他們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見他們都在紛紛準備,就趕快跑來送消息。兄弟,這事千真萬確。我不敢在這裏多耽擱。我走了。”
“謝謝你。我不送了。”
陳德娃一走,張鼐就激動地注視著雙喜的臉,巴不得立刻殺到陳家灣,把郝搖旗一夥人殺得一個不留。他呼呼哧哧地問:
“雙喜哥,快集合人馬。咱們一個也不讓他們逃走!”
李雙喜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又氣、又恨,緊張得透不過氣。義父在劉宗敏那裏,相隔七八裏山路,現在已經二更,派人騎馬去請他回來已經來不及了。舅舅幾天前去山陽打糧,中軍和老營別無主將。偏將倒有一群,但是像這樣的事誰敢做主?張鼐見他遲遲不做聲,又把腳一跺,說:
“你要是害怕郝搖旗,我自己帶著老營的人馬前去!”
“你急什麼?晚一刻也飛不了他!”
雙喜向門外一聲呼喊,一群親兵走進上房。他吩咐一個親兵立刻騎馬去把這個消息稟報闖王和總哨劉爺,另外一個親兵去傳中軍的各位將爺火速來老營議事,同時傳令老營的衛隊和中軍全體騎兵緊急集合,準備出發。
老營的衛隊一聽說郝搖旗嘩變了,一個個咬牙切齒。兩年前高傑的叛變,幾個月前周山的叛變,都給部隊帶來了許多禍害,到如今這兩個忘恩負義、靠自家兄弟的鮮血去升官發財的叛徒尚未捉到,大家豈能叫郝搖旗安然逃走!在片刻間,整個老營以內和老營周圍的空氣變得十分緊張。人們都從棚子裏把馬牽出,備好鞍於,集合在老營大門外。朦朧的月光中,響著急躁的馬蹄聲,匆匆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擊聲,短促的悄語聲和咒罵聲。緊跟著,中軍的人馬也來到了。
劉體純等七八位年輕的偏將匆匆地陸續來到,聽了雙喜說出來郝搖旗嘩變的消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闖王下令,立即去將陳家灣包圍起來,不讓他們逃掉一個。大家還共推威望較高的劉體純指揮全軍。
一群青年將領正要向外走,李過大踏步進來了。他住的村子離這裏有幾裏遠。下午他也在劉宗敏那裏議事,晚飯前因事先回去,這時他以為闖王已經回老營,匆匆地騎馬趕來。劉體純正要向他稟報郝搖旗的事,他用手勢阻止了劉體純,說:
“我已經知道了。近來聽說郝搖旗手下的人們過不了這樣的苦日子,也討厭軍紀太嚴,背後有些怨言,沒想到他們竟敢嘩變!”
他絲毫不像這一群青年偏將的慌張和急躁,冷靜地向大家掃了一眼,吩咐老營的衛隊全留下守護老營,隻令劉體純和馬世耀等四員偏將帶領三百名騎兵到離開陳家灣三裏遠的小路上埋伏,以備出其不意將郝搖旗的人馬截住,一網打盡。劉體純等一聲“遵令!”轉過身,快步走了。李過又吩咐穀英和穀可成:
“你叔侄倆帶一百名騎兵離開二虎他們二裏遠的地方埋伏。前邊不管怎樣廝殺,不許你們動。倘若郝搖旗的人馬有漏網的,你們就把他們收拾了。不許有一人逃掉!”
“遵令!”二穀齊聲答應,轉身走了。
李過又命令留下的兩員偏將在老營的村子周圍小心巡邏,不要疏忽,雙喜和張鼐看李過一直不派他倆去參加戰鬥,心中忍耐不住,幾乎是同聲說:
“派俺倆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倆今夜要跟著闖王離開商洛山中,就留在老營吧。”
兩個小將一驚,問:“離開商洛山往什麼地方去?”
“不要多打聽,臨動身時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兩個小將滿肚子狐疑,但是他們平日都怕李過,不敢再問。李過又吩咐從老營派出三個人到陳家灣村外察看郝搖旗的動靜,輪流回來稟報。當這三個人走了以後,他還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搖旗近來收集自己的潰散餘部,雖然隻有七十多人,但手下幾員偏將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員虎將,不可低估了這一股人馬的戰鬥力量。怕劉體純們萬一會對付不了,他囑咐雙喜等小心保護老營,便帶著隨身的幾個親兵,追趕劉體純們去了。
李過走後不過半頓飯工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老營的外邊停住。雙喜和張鼐不知是什麼人來,忽地從火邊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傳過來一匹戰馬的蕭蕭長嘶。這是他們所熟悉的烏龍駒的叫聲,按照他們的說法,任何馬都沒有它的叫聲雄壯。兩個小將猛一高興,互相一望,跑步向外迎去。雙喜說:“妥啦,郝搖旗準不能活!”張鼐接著說:“闖王準會親自出馬去活捉郝搖旗!”他們心頭的興奮簡直沒法用筆墨形容。整個老營裏的將校和兵卒都激動地到大門口迎接闖王,個個摩拳擦掌,相信他一定會親率他們去捉拿叛賊。
李自成下馬以後,站在老營大門外朝著陳家灣的方向凝望片刻,對親兵們說。”馬不要卸鞍!”又對親兵頭目李強說:“挑選五十個人,五十匹馬,準備好,等候著隨我出發。”說畢,他不急不忙,踏著穩重的步子走進老營。雙喜和張鼐隨著他走迸上房。大群的將士們都來到上房門外和天井院裏。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望著他的臉上表情,等待著他一聲令下,但遺憾的是,他隻挑選五十個人,而不叫老營中的全體將士去參加懲治叛賊的戰鬥!雙喜已經知道,他派去報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見闖王,所以用不著他再稟報,隻等著闖王下令。在燈光下,他看見義父的臉色鐵青,眉宇間含著苦惱。這種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戰事不順心的時候,闖王立馬陣前,望著自己的將士紛紛倒下,也就是這種表情。李雙喜每次看見他的這種表情,就想到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把主劍一揮,衝入敵陣,好像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暴風雨就開始了。雙喜的心情緊張萬分,悄悄地把張鼐的手捏了一下,交換了一個眼色。
當自成在路上才得到報告時,他不禁火冒三尺,恨恨地罵了一聲:“該死!”他要捉住郝搖旗和他的左右親兵親將,凡是圖謀拉走的人員一概殺掉,以肅軍紀,並為後來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覺得這樣不妥。幾個月來,他因為大天王高見等許多人離開他以至投降官軍,常常心中痛苦,責備自己。他認為,也許是因為他從前脾氣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願跟他在一塊兒共度艱難。特別是潼關南原戰敗之後,這種反躬自責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搖旗隻是因為吃不了目前的苦而拉往別處,殺了郝搖旗不是氣量太小麼?如果郝搖旗不是去投降朝廷,一旦殺了他,讓很多起義的朋友聽到豈不寒心?可是,難道能置之不理,讓部下拿搖旗作榜樣,想拉走就拉走麼?
殺與不殺,在自成的心上連翻了幾個過兒,終於把主意拿定,頭腦冷靜起來了。一到老營的大門外,看見將士們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動了一下,但是沒有對大家說一句話,大踏步走進大門。為著對大家表示他心中並不激動,他一到大門裏就把腳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