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十三章(3 / 3)

一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你說得很是。隻有咱們能打出一個名堂,才能對得住那麼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見一功說了這句話眼圈兒忽然一紅,明白他所說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許多十分親近的親戚、本族、鄰人和朋友,也許還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隱隱刺疼,避開了一功的眼睛,站起來說:

“你安心養傷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還有人馬回來。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鄉去。到那裏駐定以後,咱們加緊恢複元氣,重新大幹。”

“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帶好。不過那個地方很窮,糧草缺少,困難很多。”

“許多困難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也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夜裏,李自成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不能人睡;有一次剛剛朦朧入睡,又忽然從極不愉快的夢中驚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著花馬劍走出去,在淒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劍來。他舞到渾身冒汗便停下來,在山坡上徘徊一陣。盡管尖風刺麵,胡須上結著嚴霜,他仍然不願意進去睡覺。為著抵禦寒氣,也為著消磨長夜,他重新舞劍。舞著舞著,從寨中傳過來斷續的雞叫,而他的烏龍駒也在草棚中發出了一陣長嘶。

由於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決定今天黃昏後離開這裏。午飯後他召集大小將領們開了個會,要大家趕快準備。他命令全部馬匹都叫彩號騎,大小將領隻要能夠步行的一律不許騎馬,輕彩號能夠步行的,兩個人輪換騎一匹。從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號經過這幾大的休息和治療,有一半都可以勉強騎馬。自成決心把他們帶走,餘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幾天內派人運走。原來準備把重彩號轉移到藍田山中,如今都用不著了。

杜家寨的幾個青年農民一聽說闖王要走,都跑來要求人夥。闖王因為一則馬匹缺乏,二則糧食困難,不讓他們入夥。但是三天來他們不但跟闖王部下的弟兄們混得熟了,同李過和田見秀等也熟了。經他們死纏活纏,見秀才答應把他們收下。一個牧羊青年的母親是個寡婦,又無兄無弟。母親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母親拉著他的衣襟哭著不放手。他掙脫母親,噙著兩眶熱淚邊跑邊嘟噥說:

“這種年頭,你讓我去入夥吧,混好了我會捎錢養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著娘兒倆活活餓死!”

恰巧這時候田見秀同郝搖旗從這裏走過。見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麵前,責備他幾句,說明堅決不收他入夥,要他在家孝順母親,又掏出幾錢散碎銀子交給寡婦。寡婦感恩不盡,趴地下連磕響頭。離開這個寡婦以後,搖旗在見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說:

“玉峰,人們都說你是活菩薩,我看你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啦,都像你這樣,咱們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萬八萬人,從前,別說是自願找上來人夥的,多少不願人夥的,隻要年輕力壯,咱們還不是裹①了進來?一裹了進來,他們不情願也沒辦法。陝西驢子不拽車,由不了它的意兒。隻有那樣,咱們的人馬才能像海潮一樣。”

①裹——擄人強迫人夥,或用別的辦法脅迫人夥,從前的口語中叫做“裹”或“裹人”,而在書麵語或知識分子語彙中叫”“裹脅”。

見秀笑著說:“海潮漲的猛,退的也快。自成同我談過,眼前糧草困難,不宜多添人。”

搖旗說:“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辦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經過,聽見田見秀和郝搖旗的談話,在心中笑著說:“要是將領們都能像玉峰這樣,就不愁不能把隊伍變成仁義之師了。”他走到一間破茅屋的門口,一個約摸四十歲出頭年紀的黑大漢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說:

“闖王爺,我的東西已經拾掇齊楚啦。”

這人名叫包仁,是個鐵匠,久聞藍田劉鐵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當三天前劉宗敏同闖王回到杜家寨時,包仁夾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說話。後來經鄰居們慫恿,由杜宗文帶著他去看過宗敏一次。宗敏一聽說他也是鐵匠,正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心中很熱乎,就問道:

“窮日子還能對對付付混下去麼?”

包仁歎口氣說:“不瞞你說,不行啊。有幾畝地的人還活不下去,何況咱們家連打老鴿的坷位也沒有。從前靠手藝吃飯,現在喝西北風。”

杜宗文老頭插言說:“真是喝西北風呢!這方圓幾十裏誰不知道他鐵匠老包?可是這年頭,到處田地荒蕪,不成世界,有好手藝也不頂饑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如今倒清閑,抄著手過日子,等著餓死。”

宗敏的心中一動,眼光在包仁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軍中很需要鐵匠和各種手藝人,可是在目前情況下,他肯不肯人夥呢?於是他笑著問:

“老包,既然在家裏活不下去,隨俺們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說:“說良心話,我要不是上了年紀,一定要跟隨你們造反去。我不會耍刀弄劍,掄大錘也管打仗。一錘打下去,連頭盔也會打碎,不能隻叫他頭皮上起個青疙瘩。”

劉宗敏和周圍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年紀大一點幾倒沒有什麼,”宗敏說,“咱們隊伍裏用不著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緊。”

“行,行。隻要你劉爺不嫌我年紀大,我就入夥!”

後來劉宗敏把包鐵匠願意人夥的事情對自成談了,自成也很高興。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見了麵,知道他還沒有同老婆說明,囑咐他務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現在闖王順便來看他,第一句話就問:

“老包,你的老伴兒可放你去麼?”

“她喜不肯!①我在家裏沒活幹,老兩口眼看就要成餓死鬼,她巴不得我跟著你闖王爺找條活路。”包仁用腳踢一踢用麻布包著放在地上的錘子和鉗子等工具,又說:“你瞧,我要帶的東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①喜不肯一一即滿心情願。在我國語法中,往往加一個“不”字以加強語氣,如“不忿”就是忿,“不寧”就是寧,等等。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裏摸索什麼,在黃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說:“闖王爺,你老進來坐吧,我給你老燒茶!”

“不坐啦,我還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說:“闖王,砧子和風箱也帶麼?他要挑著走,可是人餓得黃皮刮瘦,又是走長路,我就是擔心他掉隊!”她覺得心裏有許多話要對闖王說,可是說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淚,隨即撬了把酸鼻涕。

闖王說:“包大嫂,砧子和風箱都要帶,用時方便。你放心,這些東西用不著包大哥自己挑,咱們有騾子馱。”

包仁連忙說:“我挑,我挑。我的腿腳還硬。”

闖王轉回頭說:“小鼐子,你幫包師傅把東西送去交給管事務的,動身時馱在騾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氣要對闖王說一句什麼話,但闖王已經走了。她倚著門框,望著闖王的高大的背影轉過牆角,又用衣襟擦眼淚,對男人哽咽說:

“隻要你跟著闖王多做點仁義事,不無故殺人放火,菩薩會保佑你。這年頭,什麼兵,什麼賊,官兵行事比賊還差得遠哩。”

一更時候,農民軍整隊出發。闖上叫郝搖旗率領一小股將士作為前隊,所有騎馬的彩號和十幾匹騾馱子走在中間,後邊是步行的輕彩號,他自己同李過率領一批人作為後衛,李雙喜看見郝搖旗已經騎著馬走了,就同張鼐一商議,悄悄地把烏龍駒留了下來。但他們又害怕闖王責備,走去對李過說知,要李過勸闖王騎馬上路。李過雖然知道闖王決不會同意,但又分明看見叔父的身體近幾天大不如前,辛苦和憂愁折磨得眼窩深陷,兩頰消瘦了許多,所以他也很想讓叔父騎馬出發。考慮片刻,李過望著兩員小將說:

“按道理他是闖王,他騎馬天公地道,誰也不會說二話。可是我不好勸他。你們不妨試試看,頂多他說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責備一兩句算了。”

雙喜眼圈兒發紅,說:“隻要爸爸肯騎馬,我就是挨罵也心甘情願。”

張鼐接著說:“雙喜哥,別怕,挨打挨罵我替你!”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等闖王動身時,李雙喜提心吊膽地把烏龍駒從隱蔽的懸崖下牽了出來,拉到闖王麵前,叫了聲:

“爸爸!”

自成聽見馬蹄聲就覺著奇怪,這時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說話,用力給雙喜一個耳光,打得雙喜趔趄兩步,隨即撲通跪在地上,不敢做聲。他從雙喜的手裏奪過來馬鞭子,揚起來正要往下打,張鼐也撲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雙喜,並且說道:

“是我替雙喜哥出的主意。我錯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闖王氣得手顫,但鞭子打不下去。這兩個小將在前幾天的大戰中舍死拚命,異常勇敢,如今雙喜左臂上的箭傷還沒痊愈,而兩個小將又都因作戰疲勞和吃不飽肚皮,瘦得眼眶變大,麵有菜色。他自來沒有親手打過他們,如今實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責罰,如何能教訓他們?他在張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腳。當他又揚起鞭子準備往下抽時,李過趕快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說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們,是我叫他們把烏龍駒留下的。”隨即他轉向兩個小將,把腳一跺,厲聲喝道:“還不起來把牲口送給彩號!”

兩個小將立刻跳起來:雙喜牽著馬追趕彩號,張鼐轉到闖王背後,以便在出發後寸步不離地保護闖王。過了一陣,自成轉向侄兒責備說:

“補之,他們小孩子懂得什麼,你不該慫恿他們胡來!我自己下令全軍馬匹都給彩號騎,就應該以身作則。你們卻暗暗把烏龍駒替我留下來,什麼話!”

李過雖然論年紀隻比叔父小幾個月,但是他自幼對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麵前不敢隨便。現在受了叔父責備,不敢抬頭,也不敢做聲。自成氣呼呼地揮一下手,說:

“咱們走吧。”

走到後半夜,下弦月姍姍出來了。人馬在一個背風的山灣子裏停下休息。郝搖旗看見李自成同後邊的將士們步行而來,並且聽說了雙喜和張鼐受責,連李過也遭了沒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聲對一個親兵說:

“快把我的馬牽到彩號隊裏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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