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十二章(3 / 3)

賀人龍的部隊本來就不願出力死戰,一見高傑的人馬紛紛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著後退。賀金龍趁機殺出核心,大聲喊道:“鄉親們!咱們無冤無仇,非親即故,用不著彼此拚命!”一大群姓賀的將士聽見賀金龍的呼喊,簇擁著賀人龍就往後退。賀人龍一麵大罵不許退,一麵卻在將士們的簇擁中後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趕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一功在混戰中殺了一陣,看見賀人龍和高傑的人馬已經後退,趕快回頭來尋找姐姐,卻沒找到,連袁宗第和賀金龍也不知都殺往哪兒去了。遇見羅虎,詢問老營情況,才知道羅虎是帶著一半孩兒兵來救高夫人,對老營的情況也不清楚。他們趕快向老營方才隱蔽的土丘奔去,卻不見了老營。月色下,但見滿山遍野,到處是左光先的步兵和騎兵。他們在戰場上跑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後來看見一股人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馬圍攻,情況十分危急,他們以為這被圍困的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領的老營和衛隊。不料他們衝殺過去,卻看見是劉芳亮在那裏苦戰。他們把劉芳亮救出重圍,一同在喊殺震大的戰場上,在無邊無涯的敵人中間左衝右突,到處尋找高夫人,卻連蹤影也找不到。後來他們的人馬剩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騎兵衝散了。

劉芳亮的身邊還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複雜的地形和樹林的掩護,暫時甩掉了敵人,向一座小山腳下奔去,因為他剛才聽見從那裏傳過來一陣殺聲,想著高夫人可能會逃到那裏。不料到了小山腳下,隻看見小河灘上和淺淺的河水中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有敵人的屍體,有農民軍的屍體,其中有不少是婦女和孩子。分明是老營在這裏同追兵有過一場混戰,可是高夫人哪裏去了?

劉芳亮同幾個親兵跳下馬來,在死屍中到處尋找,要找一個尚未斷氣的農民軍間一問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種共同的心理卻誰都不肯說出:他們留心看那些屍體中有沒有高夫人在內,但又害怕會看見她的屍體。屍體是那樣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屍體血肉模糊,他們時間緊迫,追兵已近,怎麼能一一辨認?忽然,他們看見了駝背老頭躺在血泊中,旁邊躺著他的身中數箭、已經死了的大青騾。他隻剩下奄奄一息,身上、頭部和右手被砍傷,花棟木棍子已經丟失,左手中握著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著鐮刀把。在他的前邊兩步遠躺著兩個官兵,一個人的腦袋和半個臉孔被劈開。劉芳亮俯下身認清以後,抱著他的血身子連叫幾聲,問他:“高夫人哪裏去了?”他慢慢地呻吟一聲,吐出來模糊不清的三個字:“都完了。”隨即他的頭一搭拉,停止了最後的微弱呼吸。劉芳亮放下駝背老頭的死屍,站起來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著高夫人和老營的人們有的被殺,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著,有什麼麵目去見闖王?特別是想著高夫人的不幸犧牲,他欲哭無淚,恨不欲生,刷一聲拔出寶劍就要自刎,多虧站在身邊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腳將小校踢倒,又要自刎。兩個親兵同時抱住了他,跟著,左右和麵前的將校和親兵們一齊跪下,勸他莫尋短見,率領大家突圍,往商洛山中尋找闖王要緊。

正在這時,一個小校喘籲籲地來到他的麵前,說是看見沙灘上有許多馬蹄印直往東去,並有血跡往東,說不定是高夫人率領著老營的一部分人馬往東去了。劉芳亮親自到沙灘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說,一線希望從他的心上出現。他把寶劍一揮,說:

“上馬!往東尋去!”

轉瞬之間,劉芳亮同將士們都上了馬,像一陣疾風往東刮去,背後留下來一溜煙塵和一川月色。

第一隊出發不久,闖王親自率領的第二隊跟著出發,悄悄地向西南疾迸。當接近官軍的營盤時候,一聲呐喊,衝殺進去。官軍已經有了準備,孫傳庭和馬科親自率領官軍,堵截義軍去路,首先是火炮與弓弩齊發,使農民軍受到很大損失。幸虧農民軍全是輕騎,行動如風馳電掣,眨眼卷到敵人中心,短兵相接,展開混戰,使敵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們以一當十,且戰且走,官軍雖然有巡撫親自躍馬督戰,也沒有辦法把農民軍攔阻,隻好紛紛地給農民軍讓開血路。

農民軍走了五六裏路,已經殺出重圍,遇到一條小河,人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檢點一下人數,隻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搖旗的人馬沒有跟來,不知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給敵人截斷了。

從南方傳未一陣陣的喊殺聲,相距大約有四五裏路。李過有些焦急,向闖王說:

“二爹①,郝搖旗失散了,一定是誤走到曹變蛟的陣地上,怎麼辦?我去救一救他?”

①二爹——米脂縣方言,稱叔父為爹,稱父親為爸爸。李自成是李過父親李鴻名的同胞二弟。

“算了,隨他們去吧。一來我們無兵可分,二來你也沒辦法找到他們。”

追兵已經很近了。農尺軍迅速上馬,肅靜無聲地等候著闖王下令。直到這時,這一支人員稀少、多數掛彩的隊伍仍然保持著良好的紀律和秩序,並不因為官軍的追到就驚慌潰逃。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張弓注視,等看見官軍的騎兵影子時,他命令說:“起!”同時他連發兩箭,射倒了兩個走在前邊的騎兵,使官軍大力驚駭,紛紛停住。農民軍沿著一條峽穀向南方緩緩奔去。李自成親自帶著張鼐、李雙喜和親兵斷後。

前來追趕的是馬科的騎兵。他們不敢猛追,但又不願讓農民軍白白逃掉,所以總是相距半裏上下,希望到天明時候或有鄉兵攔擊時候他們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圖,吩咐李過帶著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等一群青年戰將和二百多名騎兵留了下來,埋伏在兩旁的樹林裏邊。

馬科率領著十幾員戰將和一千多名騎兵向前追趕,希望能夠活捉闖王,建立大功。正在走著,突然聽見背後發出來一陣喊殺,有兩支人馬從兩邊樹林裏同時攔腰殺出。他正在驚慌失措,李自成、劉宗敏和田見秀等殺轉回來,他當時還企圖抵抗,但是他的兵將們不知道農民軍有多少人馬,一哄而逃,並且把他裹在中間,擁著他不能不逃。他親手砍死了幾個兵,想製止這種混亂,但也無濟於事,就隻好帶著一部分將校和親兵在自己的騎兵中間亂衝,奪路而逃,農民軍對著混亂的官兵大殺一陣,也不追趕,繼續向前趕路。

當馬科的人馬正在峽穀中慌亂潰退的時候,孫傳庭帶著他的巡撫標營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稟報,認為李自成夫婦帶領老弱婦女和一部分精兵向東南突圍,但當他正在親自向東南追趕時,又接到馬科的稟報,說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賊”全是精兵,井發現劉宗敏在內,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裏邊。他趕快回兵向西南追來,他的標營人馬見馬科的人馬這般潰逃,以是農民軍追殺過來,也立刻驚慌後退。經他大喝幾聲,才算止住。

孫傳庭派人把馬科叫來,問問情況,但也不能斷定李自成是否在這一股突圍的人馬裏邊。他正要下令窮追,從戰場上連來了兩個報告:一個說有人看見李自成負傷落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細搜索;另一個說在亂屍中發現了一個死“賊”很像李自成,身旁躺著一匹烏駁馬。孫傳庭向稟事的小校厲聲問:

“這個死賊的身上是不是掛著朱紅描金牛皮箭囊?”

“回大人,是朱紅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馬劍?”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傷,劍不知失落何處。”

“難道連劍鞘也失落了?”

“沒……沒有看清劍鞘上有沒有字。”

“誰派你前來稟報?”

“孫總兵大人。”

“混蛋!……回去細查!”

小校走後,孫傳庭在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趕,速將人馬撤回。以他看來,馬科的人馬經此一敗,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難望拚命追敵。別的追兵受了這一仗的影響,對農民軍也有點心中畏怯,前邊山路崎嶇,萬一再中埋伏,損兵折將,不惟影響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責罰,另一方麵,他想著“流賊”分為兩股突圍,闖王未必在這一股裏;如若在這一股裏,前邊所有山路已經有鄉勇把守,定難僥幸逃出。另外,剛才連來兩個報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賊”死傷慘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傷。想到這裏,他向跟在身邊的中軍參將劉仁達說:

“火速通令三軍,闖賊等元凶巨惡不死即傷,務須認真於死屍中及林間草叢逐處搜查,不得有誤!”

孫傳庭回到戰場上巡視一下,看見到處都是屍體和負了重傷的人,因這一陣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農民軍還是官兵。他來到曾經是農民軍駐紮的那座小山寨中,農民軍所留下的幾百個重傷號都沒有了首級,這種慘無人道的現象並沒有動一動他的心。他明白這是某一部官軍來割掉這些重傷號的首級虛冒戰功,但是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他也將以假作真地上報朝廷,也讓那位從北京來的劉太監看一看他的戰功。所以他看了後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話,趕快策馬向他的老營奔去,這時,天色已經黎明,而總督也來到他的大帳中了。

洪承疇一直在高處觀戰,後來聽說向西南一路突圍的都是農民軍的精騎,他斷定李自成必然在這一路,隨即率領標營前往督戰。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稟報,知道孫傳庭和馬科已經退回,他就來到孫傳庭的大帳中等候。聽了孫傳庭把追殺情形報告以後,他心中暗暗吃驚,越發斷定李自成準是率領著劉宗敏等從西南逃走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次大戰使李自成差不多全軍覆沒,畢竟是十年“剿賊”以來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會責備;萬一責備,這責任也是在巡撫身上。這麼一想,他就沒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來,反而對孫傳庭說了些慰勉的活。正好潼關兵備道丁啟睿也來到帳中,他意味深長地說:

“丁大人,此次大捷,實為十載剿賊所未有。然闖賊與劉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學生與孫大人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後關中治安及查明巨賊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啟睿聽出來這話中有保薦他接任陝西巡撫的意思,趕快躬身回答:

“職道一定遵命。”

隨即丁啟睿立刻又派許多人去傳令各處山寨士紳,務須督率鄉勇處處堵截,用心搜山,“不許一賊漏網”。

這次李自成伏擊戰雖然獲得成功,殺死和殺傷了很多官軍,使敵人不敢再追,但農民軍也死了二三十人。在路上,又有一些原來受傷的人,因在伏擊戰中出了力,傷口迸裂,流血過多,加上過分疲憊,栽下馬死去了。

黎明時候,李自成的人馬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前進,忽然發現前邊的道路被樹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發疑,忽聽一片鑼響,從附近的樹林和荒草中竄出幾百鄉兵,凶猛撲來,手執六七尺長的白木棍子,朝著人馬亂打。農民軍倉猝迎戰,損失很大,隻好落荒而走。走不到兩三裏,前邊又出現了幾百鄉兵,截住廝殺,而背後的鄉兵也呐喊著追趕過來。

劉宗敏在昨天黃昏前已經受了輕傷,夜間突圍時受了兩處傷,有一處箭傷在胸前,比較嚴重,如今精神已經委頓。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馬也帶傷了。但是當他看見一個穿紅袍的人,騎著一匹甘草黃駿馬,指揮鄉兵進攻的時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聲,直向紅袍奔去。那個人看他來到,回馬便走。劉宗敏正在追趕,連人帶馬落迸陷坑。紅袍立刻轉回,用大刀砍他。同時有十幾個鄉兵在岸上用槍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頭亂打,像落下的雨點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揮舞雙刀,使敵人的槍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許多年後,這一帶的人們還活龍活現地傳說著當時劉宗敏的奮戰情形,並說他簡直不是武將,而是一個天神,又說他是藍田某處大寺裏的韋馱轉世。卻說劉宗敏雖然英勇抵抗,到底也無法跑出陷坑,正在萬分危急,李過趕來,殺散鄉兵,劉宗敏趁機會奮力一躍,出了陷坑。一看那個穿紅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鄉勇,企圖反撲,宗敏不顧身上的三處傷口都在流血,大吼一聲,縱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馬來,抓過來甘草黃縱身騎上。他和李過已經沒有一個親兵,不敢戀戰,趕快向闖王那裏奔去。

隨著闖王突圍出來的兵將,大部分犧牲了,餘下的也被打散,東一股,西一股,各自為戰。他的身邊隻剩下雙喜、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還有少數幾個親兵。看見劉宗敏和李過來到,他用劍揮了一下,說:“隨著我來!”於是他在前邊開路,李過殿後,一路砍殺,突破了鄉兵包圍,不管有路沒路,望著正南奔去,走了一裏多路,遇著田見秀和穀可成帶著三個人從另外一條路上奔來。他們會合一起,繼續前進。又走了兩三裏,從樹林裏走出來兩個騎馬的人,向他們呼喊。他們看見是袁宗第帶著偏將李彌昌,每人的身上都染著鮮血,一看見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涼,想著:“老營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問了問他們身上的創傷情形,叫大家繼續前行。又走了一裏多路,遇到一條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飲馬,打尖,並取出醫生尚炯昨晚臨出發前給他的金創神效散叫受傷的人們上在傷口上,還有一種內服的九藥也讓他們用涼水吃下。從看見袁宗第和李彌昌以後,直到現在,大家都憋著沒有問高夫人和老營的事,為的是一則大家心中都明白老營完了,不敢打聽,二則也因為他兩個的傷勢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營的真實情況啊!路上,李過和雙喜都曾經忍不住要問,被闖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過金創神效散,又吃了止疼和血的丸藥,他們的傷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問道:

“漢舉,老營怎麼樣?明遠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這位二十九歲,平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猛將,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來。他相信老營完了,愧悔他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他心中認為,老營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犧牲了不打緊,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蘭芝沒有下落,其次是劉宗敏、李過等各位大將和一部分偏將的眷屬都跟著完了。

雙喜和張鼐見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經是凶多吉少,都不住抹淚,但不敢哭出聲來。

袁宗第抽咽說:“闖王!老營給衝散了,一切完了。我沒有麵目見你,也沒有麵目見大夥兒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難過什麼?你自己也受了傷,並不是沒有出力。”

田見秀接著說:“大家不用難過。老營不過是一時給官軍衝散,過些日子就會知道下落。目前保著闖王找一個地方立腳要緊,不要為老營事弄得方寸無主。”

劉宗敏和李過也對袁宗第說幾句寬慰的話。隨後,李自成問了第一隊的突圍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馬起程。

茫茫無際的冬日藍天上,孤孤單單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藍天下,群山中,崎嶇坎坷的羊腸小路上,隊伍在行進。這支剩下來的農民武裝,連兵帶將隻有十五人,忍受著饑餓、疲憊和創傷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穀中不停地走呀走。盡管在作戰中被汗水濕透的內衣冰著肌肉,冷徹心脾,但還是有人在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沒有路。他們知道這時已過中午,按照著太陽的方向前進。李自成走在最後,想著這是他起義十年來失敗最慘的一次,在心中自間:“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自己回答說:“不會的。隻要我李自成沒戰死,不投降,就不會完事,我們會重新起來的!”想著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將士們,想著那些被他當做孩子看待的孩兒兵們,想著自家妻女和老營的沒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許多失蹤人們的影子,特別是高桂英昨天夜間同他在火邊說話時和臨別時的音容,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走著走著,天氣轉陰,暗雲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樣兒。不知走了多遠,人困馬乏,轉眼間已是黃昏。闖王想著已經到了洛南縣境,也許離杜家寨沒有多遠,便下令在樹林中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那些受傷的將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馬來,有的靠著樹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幾個沒有受傷和輕傷的人趕快割了幾堆幹枯的荒草給戰馬充饑,又砍了許多幹樹枝生了一堆火。在點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圍幾裏內絕無村莊,更沒行人,料想決不會發生意外。

戰馬全不卸鞍,隻把肚帶鬆一鬆,好讓它們吃飽。人不解甲,並且把馬韁挽在胳膊上,以備萬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掛彩的親兵輪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但李強也實在疲困,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間宿烏無聲,隻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和戰馬嚼食幹草的聲音與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合。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將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穀中迷失了方向,繞了許多彎,反而向西北退回來幾十裏,誤人鄉兵控製的地區。當他們來到這裏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隨後來到近處,躲在對麵山坡上看清了他們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報告。這裏距山寨有十幾裏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合幾百鄉兵拿著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他們在一裏多遠的樹林中取齊,然後采取包圍的形勢向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盡管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著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偶爾有人翻了一下身子。偶爾有人說了一句夢話。偶爾又有一個重彩號輕輕地呻吟一聲。隨即一切寂然,隻有戰馬在靜靜地嚼著幹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隻剩下半裏遠了。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捆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於草吃得快完了。鬆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著頭,貪饞地繼續吃著,並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的一匹騙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於草,逗得騙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還報騙馬一蹄於,忽然仿佛聽見了什麼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頭,向著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緊跟著,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麼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韁繩。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於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著,踢著,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嗜飛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這一聲把他的全體將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吃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向後倒退。農民軍階涼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號扶上戰馬,跟著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闖王把鐙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隨我來!”向著鳥兒飛去的方向奔下山坡。鄉兵們齊聲呐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攔在前麵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了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向,而現在走的方向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他看看隻剩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麼?”

(本章完)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