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八章(1 / 3)

總哨劉宗敏一麵督隊前進,一麵察看前麵地勢。多年的戰鬥生活,鍛煉得他在戰場上十分機警和老練。一看前麵來到一條小河,兩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於步兵作戰,他的心一動,就派一個親兵飛馬通知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人馬暫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經晚了。

馬匹一氣走了六十多裏路,身上冒汗。一到河邊,爭著飲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顧水寒徹骨,爭著彎下腰去,用手捧起水來喝幾口,潤一潤幹得得冒火的喉嚨。就在這隊形混亂的當兒,突然一聲炮響,埋伏在對岸樹林中的官兵一躍而起,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向河灘衝殺過來。同時,一隊火炮手和一隊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對農民軍猛烈射擊,霎時間,有一批農民軍的騎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鮮血使小河的流水變成了紅色。

幸虧劉宗敏並沒有在這種突然的襲擊下驚慌失措,他不僅像當時統治階級所承認的在作戰中“慓悍異常”,而且他也像曆史上的名將一樣,在危險的局麵中,在紛亂的千軍萬馬和刀光劍影中,像山嶽一樣屹立不動,如今,又是對他的一次考驗,麵前三十丈以外的河灘裏已經發生了混戰,自己的將士們不斷地紛紛倒下,而且炮彈和利箭在他的身邊和頭頂飛過,密得像飛蝗一樣。就在這片刻間,他看出敵人的弱點,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讓開他的前隊,攔往闖王的中軍廝殺,同時從四麵包圍前隊,那就更危險了。

突然,他的棗騮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數尺,然後倒下。當馬倒下時,他敏捷地跳下米,立刻換乘一匹同樣高大的黃膘馬,仍然立在原地不動。有一股官兵發現了他是主將,凶猛地向他撲來,企圖把他捉住,離他的麵前隻剩下二十步遠近。簇擁在他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十分緊張,以為他會大喝一聲衝殺過去,們是他並不在意,隻用小眼角對這股撲來的官兵膘了一下。當官兵撲到十步左右時,他回頭對偏將劉體純瞟一眼,把下巴輕輕地擺了一下,好像說:“把他們趕走吧,別計他們未打擾我。”劉體純像箭離弓弦,突然率領著一群弟兄迎擊敵人,隻見刀光亂閃,馬匹左右騰躍,轉眼間把敵人殺得狼狽而逃,馬蹄下留下許多死的和傷的。劉體純正要往對岸衝殺,隻聽劉宗敏叫著他的小名說:“二虎,回來!”他隻好勒轉馬頭。

劉宗敏身旁的親兵連著兩個中箭,他自已的鬥篷上也穿過一箭。又過片刻,他的黃驃馬也中廠一箭,跳起來,打了個轉,頹然倒下。劉宗敏立刻換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親兵親將都擔心他會中箭,但是沒有人敢勸他向後退一步。他似乎沒有感到左右都在為他的安全擔心,卻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戰鬥,於是他小聲說:

“都別急。沉住氣。等一等。”

他繼續立馬河岸,穩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軍的主將是準,在什麼地方,他好用“擒賊先擒王”的辦法直取敵人主將。但是在一片蒼茫的、滾滾流動的晨霧中很難看清官軍的帥旗所在,而且敵人的氣勢如此凶猛,戰局千鈞一發,勝敗決於呼吸之間,他不能多作耽擱。看見郝搖旗和劉芳亮又一次躍馬跳上對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轉瞬間又看見他們被擺得像銅牆鐵壁一般的敵人殺退回來,使他的心頭猛然一涼。就在這刹那間,他把鬥篷刷地脫掉,向後扔去,隨即聽見他大吼一聲,像一聲晴天霹靂,菊花青隨著這聲霹靂騰空而起,像閃電般越過河灘,躍上對岸,直向敵人最密集的地方衝去,後邊緊跟著十幾名偏將和幾百名騎兵,這一支人馬在人數占絕對優勢的官軍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殺出重圍,忽而又殺進核心,尋找官兵的主將。官兵多數是步兵,雖然也拚死抵抗,並且幾次想把這一支人馬包圍吃掉,但總是在它的衝擊下像洪水衝垮牆壁,紛紛倒下,閃開一條血路。他們的馬匹常常在那些已經斷氣的和沒有斷氣的、流著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們的身上踐踏騰躍而過。

當劉宗敏衝人敵陣的時候,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猶豫,率領著將士們也衝過對岸,深入敵陣,同官兵展開了一場混戰,這時,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們有的退往一邊,有的用刀和劍抵抗農民軍的衝殺,郝搖旗同一股頑強迎戰的敵人大殺一陣,把敵人殺敗。他殺得性起,不再同劉芳亮等互相照應,率領著他自己的標兵追著一股敵人不放,離開了正麵戰場。劉芳亮和袁宗第起初還井肩作戰,劉芳亮的一杆紅纓槍遇到一個刺一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槍洞穿胸膛,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馬去。但是官兵仗著人數眾多,隨即把他同袁宗第的兩千多人馬分割成幾股兒,並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劉芳亮同他手下的兩三百名將士把官兵殺退一批,第二批跟著就蜂擁上來,總是不能夠突破包圍。官兵同闖王的人馬曾經打過多次仗,看見這位白淨麵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將領,又加上他的紅纓槍和雪臼戰馬,就是不看他的旗幟,也認出他是哪個。這時一下子把他包圍得水泄不通,就從四麵八方發出叫喊聲:“活捉劉芳亮!活捉劉芳亮!”但是盡管圍得很緊,叫喊得很起勁,卻不敢十分攏近。

正在尋找官兵主將的劉宗敏忽然看見劉芳亮被多過四五倍的敵人圍困在一座土丘下邊,就衝去解圍。但當他衝到離劉芳亮一箭遠近,才發現有一道幾丈深的山溝橫在麵前,一隊官兵埋伏在溝對岸的林莽中間,一躍而起,大聲喊殺,炮聲震地,硝煙彌漫,彈九紛飛,加上亂箭齊發,使他的人馬在片刻間有不少負傷落馬,不得不後退幾步。他略一察看,決定繞道過去。但是當他正要揮軍從右邊迂回過去,忽然看見劉芳亮殺開包圍,一路向這邊殺來。原來劉芳亮把人馬布成一個圓陣,一麵抵抗官兵的圍攻,一麵尋找突圍的機會。看見劉宗敏在一箭外被溝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擋住,他就把槍一揮,向手下的將士們說了聲“隨我來!”像出山的猛虎似的向一位敵將衝去。敵將舉著大刀相迎,隻見他的槍纓一閃,敵將手中的大刀飛出幾尺遠,咕咚栽下馬去。官兵人馬驚駭,紛紛後退,閃開一個缺口。那些站在溝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劉芳亮從背後殺來,一哄逃散。

劉宗敏和劉芳亮會合以後,重新殺迸官兵核心,救出另外兩三股陷入包圍的人馬,並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搖旗也轉回來,同他們會合了,他殺死了兩員敵將,但是看見一員敵將騎的戰馬極好,想得到手裏,死追不放,結果中了埋伏,一陣亂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馬成批地倒下去,登時陷於混亂。正在這時,有一股敵人從背後殺來,而剛才被他追趕的敵人也反轉來向他猛撲。他大敗而回,並且受了一處輕傷,手下的將士隻剩了三百多名。

經過剛才的戰鬥,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三個人手下的將士也死傷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負了重傷或輕傷。原來就掛過彩的,如今重又掛了彩。有不少人負傷幾處,還在同官軍廝殺。人員的大量傷亡,對他們十分不利。盡管他們戰鬥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數過少,總不能把官兵擊潰,反而常常有被包圍的危險。劉宗敏看得很清醒,敵人在這裏投人作戰的兵力至少有一萬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銳部隊。

處在這樣眾寡懸殊的局麵下,劉宗敏非常沉著,頭腦非常清醒,絲毫沒有動搖他的勝利信心,他想,隻要他們能夠繼續在戰場上保持猛衝猛打的氣勢,挫折敵人的銳氣,一旦中軍趕到,隻須幾百騎兵出敵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衝一下,整個戰場的形勢就會改變。看準了這一點,他略微把隊伍整理一下,分成兩股,互相策應,專向敵人的步兵衝殺,忽東忽西,忽分忽合。他采用這樣的戰術把戰場上的主動權穩穩地抓在手裏,不斷地殺傷和疲勞敵人,打亂敵人的隊伍,而不再找敵人的中堅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馬隱蔽在被疏林覆蓋的土丘南麵。他站在土丘上,右腳踏著一塊磐石,靜靜地觀察著戰鬥情形。這時,在南邊幾裏以外也發出了喊殺聲和戰鼓聲,使他不能不轉回頭來,側起耳朵聽了一陣,他判斷出追擊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們不僅從正麵,也從側翼對李過和田見秀所率領的人馬進行攻擊,但是從他的神色上並沒有流露出一點驚異或不安的表情,仿佛這些發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內,而且好像是習以為常了。張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的臉孔,以為他馬上會發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掉看見闖王的臉孔含著嚴峻的表情外,什麼也沒得到,簡直猜不出主帥的心裏在想著什麼。

隨手把頭上的舊氈帽扶了一下,闖王繼續向小河對岸的戰場上觀察,當看見劉芳亮被四麵包圍的時候,那肅然無聲、簇擁在他的左右和背後的偏將和親兵,包括張鼐在內,都感到心頭緊張得像把攥一樣,已不得立刻衝人敵陣,把劉芳亮救出重圍。然而他們用焦急的眼光向闖王的臉上望望,卻仍然看不出闖王有任何表示,隻是當劉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炮手和弓弩手突然射擊時,他的眉頭猛地跳動一下,過了片刻,當看見劉宗敏安然無恙,而劉芳亮殺出包圍並且殺散火炮手和弓弩手,同劉宗敏會合一處時,盡管別的幾處還在苦戰,卻從他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來這支官兵雖然人數眾多,卻有幾個弱點:第一是士氣不高,不像義軍方麵人人肯拚死衝殺;第二是指揮不靈活,也不齊心;還有第三,多是步兵,隻有幾百騎兵。他相信把他們擊潰並不困難,等待著敵人的銳氣開始衰落時,抓住要害猛力一擊,就可以把敵人殺得潰不成軍。但是當他從薄霧中看清敵人的旗幟時,他不禁心中一驚,暗暗叫道:

“啊,洪承疇果然來了!”

他從旗幟認出來這支攔在麵前的敵人中有祖大弼和孫顯祖兩個總兵官的人馬。這兩個人都是洪承疇手下的大將。今年三四月間,當他從塞外退回隴東南時,洪承疇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殺敗一陣,讓開了路。他隻知道十天前洪承疇把祖大弼、孫顯祖和另外幾員大將都擺在藍田、胃南和鹹陽一帶,防備他突人西安附近,沒料到如今已經搶先來到渲關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驚絲毫沒有被左右發現。人們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著他下令過河衝殺。他向張鼐和簇擁在身邊的將士們掃了一眼,看出來他們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簡直是目無強敵,他感到滿意,說道:“別急,咱們馬上就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他的聲音是那樣平靜,那樣輕微,那樣隨便,好像他不是在對別人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就這麼十分簡單和聲調輕微的一句話,在張鼐和將士們的心上卻發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們會立刻殺敗敵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準備出擊的命令,使大家登時活躍起來。老兵王長順在這樣緊張而嚴重的時刻還不忘說笑話,小聲對身旁的一位小夥子說:

“你的繩子準備好了麼?”

“要繩子做什麼?”小夥子轉過頭來間。

“看樣子咱們麵前不隻有孫傳庭,老洪也來啦,我身上隻有一根麻繩,還少一根。”

小夥子對他笑一下,繼續往前觀望,這時有人小聲驚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向導麼?”

大家看見駝背騎著大青騾向河這邊跑來,後邊有幾個騎兵追趕,幾乎趕上。大青騾躍進河灘,後邊的追兵仍然不放,前邊又有幾個步兵攔截。眼看他就要被擒,隻見他的礫木棍子一揚,打倒了一個步兵,大青騾衝過河來。但幾個騎兵仍在追趕,有一個騎兵追得最快,馬頭幾乎接近大青騾的尾巴,他舉起雪亮的馬刀,隻要再追一步,就會從駝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有一個傷得很重的戰士突然抬起身子,從地上擲出一把短劍。前邊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馬去。幾乎是同時,張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邊的馬。馬跳起來,打個回旋,擋住了另外的追騎。跟著,又一個騎兵中箭落馬,其餘的驚駭逃回。

“怎麼隻你一個人?”當駝背來到麵前時,闖王間他。“沒有掛彩吧?”

“我,我同大夥失散啦。一群官兵追著我,想得到咱這匹大青騾,我可不投降!”駝背喘著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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