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用你的花櫟木棍狠狠地掄!”袁宗第叫著說,這個老實農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親近了。“大叔,打仗的時候你不要離開我,免得吃他們的虧。”
“將爺你放心,俺吃不了虧。”
“吃不了虧?”
“是啊,打死他們一個我夠本兒,打死兩個我賺一個,吃什麼虧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還沒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說,要不是正在秘密行軍,他會放聲大笑起來。
駝背看見袁宗第是一個不拿架子、脾氣隨和的人,使他說話的膽量更壯,他告訴袁,這根棍子跟著他已有十年,乞討時用它打惡狗,走路時當拐杖,遇著狼時又可以防身護體。
“將爺,”他說,“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兩隻狼圍著想吃我。俺用這根花棟木棍子打死了一隻,餘下一隻也給我打跑啦,可是這棍子還沒有打過人,今日說不定要嚐嚐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隻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幾棍子才送它回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裏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銅頭麻稈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準能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遇見官兵你可得打頭啊。”
“那個自然。遠的俺用棍子掄,近的還有斧頭哩,萬一斧頭脫了手,還帶有一把鐮刀哩。”
“哎,沒想到你這老頭子是個老英雄。你不要回家啦,隨我們往河南去好不好?”
駝背回頭笑一笑,歎口氣說:“老娘還沒下世,沒人照料,要不是這,將爺,別看我有把年紀,龜孫才不跟著你們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們都對他發生興趣,打算勸他入夥,一道往河南。有人問他:
“老鄉,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駝背有點吃驚,笑著間:“兄弟,你說話不忌諱麼?”
“俺們不在乎。”那個弟兄回答說。
“嘿!嘿!還是忌諱一點好。”駝背又說:“往河南的條子麼,不多熟。要是熟,我準定還給你們帶條子,帶到天邊我也高興。”
弟兄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麼愛說黑話。原來本地杆子和各地農民隊伍中都有許多詞彙是犯忌諱的,用另外創造的詞彙代替,一代代流傳下來,叫做黑話。例如路和敗露的露字同音,說成條子,帶路的向導叫做帶條子的;飯和犯同音,說成瓤子,而吃飯就叫做填瓤子;雞和急同音,雞子說成尖嘴子,雞叫說成尖嘴子放氣;鴨和押同音,鴨子說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詞彙並不為聲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詞彙代替,例如把狗說成皮子,狗叫說成皮子炸;小河說成帶子;橋說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類詞彙忌諱較嚴,後一類可以馬虎。李自成的農民軍早已“正規化”,不大講究這種忌諱;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將領,更少忌諱。如果他們有時也把路說成條子,那不過是順應下級弟兄們的習慣罷了。駝背老頭以為闖王的人馬也像別家的人馬一樣說話有許多忌諱,尤其在這樣危險時候,說話更得特別留神,不可“放快”①,所以他特別謹慎。聽見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繼而在心裏說:
“人家闖王的人馬跟杆子不同啊!”
①放快——偶然說出來應當忌諱的詞彙叫做放快。
他們又談了一陣話,直到聽見守山寨的人們的打更聲和叫喊聲,才把話停止了,駝背的心上稍微有點緊張,但是並不害怕。隨後他的緊張消失了,自己想著可笑:“怎麼搞的?我這半輩子還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呢!”
前哨人馬越過一個山口,進入一道深深的峽穀。兩邊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邊的山頭上有一座山寨,寨門樓高出林杪,呈現在冷寂的月光下。整個寨子霧森森的,好像在注視著峽穀裏的人馬通過。從山寨裏傳出來守寨人們的梆子聲,混和著斷續的公雞啼叫。寨牆上沒有燈火,隻有幾點寒星掛在憔樓的一角,大家正在一邊向前走,一邊向山上觀望,忽然聽見一個守寨人用蒼啞的聲音叫著:
五更拂曉,
謹防劫寨,
把守好啊!
這最後一個字拖得很長,在四麵山腰上發出回聲,在霜天寒風中使人有一種淒厲的感覺,隨即,這個聲音問道:
“夥計們,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個聲音回答:“把守得好!”
“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這些問答,帶著回聲,像是挑戰一般地沉落到峽穀中來,隊伍中有不少人開始用小聲朝著山寨謾罵,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輕蔑地嘲笑。劉宗敏嚴厲地小聲命令:
“向前後傳,不許做聲!”
“傳,不許做聲!”
這句話,向前,向後,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傳了出去。傳到闖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戰士一樣,很習慣地重複一次。於是這一句命令就這樣在他的背後通過大小將領和戰士們的嘴,通過眷屬們的嘴,傳過中軍和老營,迅速地傳向後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