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八大王——張獻忠的綽號。
“都是哪一些股頭隨著曹帥來?”
陌生人一氣說出了惠登相和王光恩等十來個重要義軍首領的名字,一絲不錯。高夫人又問:
“既然有七八萬人馬來到潼關外邊,難道能瞞住官軍的耳目麼?”
“一直到本月初,我們的人馬還都在葉縣、臨汝一帶,前幾天才連日連夜暗暗從山僻小路往西邊奔來。直到我離開曹營時候,潼關的官軍還是給蒙在鼓裏。昨天我才聽說他娘的有幾千官軍往閿鄉開去,說不定他們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裏人?”
“我是靈寶縣人,崇禎八年春天在澠池縣投了曹帥。”
“沿路官軍盤查很嚴,你怎麼過來的?”
“不斷有成群的河南災民往陝西逃,我跟著災民一道混了過來。”
“怎麼這樣巧,我們今晚才來到這裏,你就找到了?”
“我來到洛南境已經三天。”
“窩①在什麼地方?”
①窩——隱藏的意思,或說成窩藏,原是黑話中的詞彙。
“離這裏二十五裏張家莊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窩在那裏。”
“你是靈寶人,你妹子怎麼會嫁到這裏?”
“天啟年間靈寶一帶鬧旱災,我們一家人逃荒來陝西,把妹子賣到這裏。”
高夫人對這個陌生人還不放心,正要繼續盤問,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說:“高夫人,我雖然從前沒見過你,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你既然這樣不放心,我就不用見闖王了。書子我也不必拿出來,原封帶回,交給曹帥。”說畢,他轉身要走,卻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頭一皺。
高夫人知道他決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著他的右腿問:
“你的腿怎麼了?”
“前三四天,給三四個鄉勇從背後追趕,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龜孫們一箭。”
“中了箭你怎麼逃脫了?”高夫人又問,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黃昏,龜孫們尋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開紮著右腿的破布條,拉起破棉褲,在小腿肚上揭開膏藥,讓高夫人瞧,說:
“幸而沒傷著骨頭,足有兩寸深!”
高夫人看見果然是箭傷,而且看樣子傷口不淺。她露出了笑容,說:
“請你不要見怪。你從前沒有來過,誰都不認識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闖王派一個生人到你們曹帥那裏,曹帥也是要盤問的。把曹帥的書子拿出來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褲撕開一個小口子,掏出來像棗子大小的一個東西,遞給了高夫人。桂英雖然過去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知道這就是常聽說的蠟丸書。她掐開蠟丸,取出一個紙團,仔細地把它展開。這是一張非常薄的白綿紙,上邊密密地寫著幾行小字,內容是羅汝才告訴自成知道:他已經率領十五萬人馬來到崤山裏邊,打算在十月十七日進攻潼關,分一支人馬進攻閻鄉;如果這時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洛南縣境,務必乘機從潼關南原衝出,到潼關以東會合。雖然信中有一兩個字寫得潦草,她認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陣喜悅和興奮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說:
“唉,謝天謝地!你來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確是巧,可見闖王同曹帥日後定能夠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記問你,你這位大哥貴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們還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說不定還在一個鍋裏攪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興,立刻叫親兵頭目張材進來,吩咐把客人帶到廂房裏烤火休息,趕快弄一點熱熱乎乎的東西給他充饑。當張材把這個人帶走以後,高夫人又把書信拿起來看了看,坐在火邊,心中十分狐疑起來。她正要第二次派人去催闖王回來,恰好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隨即看見自成匆匆地走進來了。
李自成看完了蠟丸書,又聽高桂英把盤問下書人的情形談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樣感到可疑。他的人馬明天要衝到潼關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從東邊進攻潼關!為什麼時間會這麼巧?會不會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
他叫親兵把下書人叫了來,先謝了一路辛苦,跟著同他隨便閑談,有時問他的家世,問靈寶一帶的風土人情,特別談到靈寶的紅棗顆大、肉多、皮薄,多麼有名,還談到靈寶西門外古函穀關老君廟的簽有多麼靈。他的態度是那樣親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得在心中說:“都說李自成很能籠絡人心,果然不假。在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問曹操和其他老朋友們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說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隨口胡答。自成對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隨口胡答的問題也不繼續追問,隻暗中察言觀色,心中有數。陌生人意識到闖王是在盤問他,笑著說:
“闖王,一則我不是一開始就跟著曹帥起義,二則我是無名小卒,並不常在曹帥身邊,所以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
“這個自然,有些事你很難知道。曹帥上個月在什麼地方?”
“上個月麼?”陌生人望著闖王,把含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說,“嗨,說起這,俺們曹帥可真夠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東來,他就率領著人馬打到陝州、靈寶一帶來接應你。後來聽說你還在漢中那邊,就退走啦。當時孫傳庭還親自出潼關去抵擋哩。”
“你們退到什麼地方了?”
“退到臨汝一帶。”
“你從潼關附近過來,可知道這幾天潼關的官軍情況麼?”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來一件重要事情,立刻回答說:“啊,啊,我正要向你闖王稟報哩!我從潼關鄉下路過的時候,聽到風言風語,紛紛傳說滿韃子又打進來啦,把北京城圍了三麵。皇上連下三道詔書,要洪承疇同孫傳庭趕快勤王。又聽說洪承疇已經率領人馬離開西安,要從韓城那裏過黃河,北上勤王。孫傳庭還在潼關,可是聽說也有一部分人馬暗中從風陵渡過黃河啦。”
自成從火邊忽地站起來,瞪著有點兒激動的大眼睛盯著陌生人,問:
“韃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聽說是上月。”
“皇上調洪承疇去勤王的話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疇和孫傳庭快去勤王,洪承疇已經離了西安,都是千真萬確的。官軍已經有很多過了黃河的話,我隻是聽到紛紛傳言,真假不知。”
“曹帥怎麼知道我這時到了此地,他決定十七日進攻潼關?”自成又突然問,眼光像兩把利劍一樣直逼著對方,使對方一陣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這時來到這裏,隻是叫我在這一帶等候著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來到這裏,怎麼會決定明天進攻潼關?那不是要孤軍對敵麼?”
“曹帥是怎麼決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頭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過據我看,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們曹帥人馬很多,不懼官軍。為著朋友義氣,要解救你李闖王打出陝西,他不管你現在在哪裏,先攻潼關,把官軍引往東邊,對你李闖王就有幫助。”他仍然坐在火邊不動,冷笑一下,又說,“闖王,曹帥一心要救你,你怎麼這樣多疑?”
“我不是疑曹帥,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兩隻手顫一下,禁不住臉色一變。但是他竭力保持鎮定,慢慢地從火邊站起來,笑一笑,說:
“闖王,我雖然沒有在你的手下混過,可是我常聽人們談到你是‘膽大如鬥,心細如發’。要不是這樣,你闖王也不會成這麼大的氣候。今日你對我有疑心,完全應該。要是我處在你闖王地位,也會犯疑。平日咱們義軍常常派細作到官軍裏邊,官軍也派細作到咱們義軍裏來,花樣多端,防不勝防。吃一次虧,長一次見識,把人都教能啦。你處在今日這樣局麵,自然要加倍小心。何況咱們往日沒見過麵,對麵不相識,你怎麼能夠放心?來的時候,我也同曹帥說到這一點,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闖王,請你放心吧。我來到這裏,見到你,呈了密書,不再走啦。隨著你打出潼關,我冉回曹營銷差。日後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任你李闖王亂箭射死,五馬分屍,隨你闖王高興。可是眼下大敵當前,後有追兵,你可千萬不要三心二意,遲疑不決,誤了大事!”說完這段話,陌生人立刻避開了闖王的銳利目光,轉向高夫人,拿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夫人,我已經餓了一天多,請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點東西吃吃吧。”
不等高夫人說話,闖王哈哈地冷笑幾聲,向站在門口的一群親兵一點頭,說:“來,把這個奸細推出去斬了!”
登時走進幾個人,抓住陌生人就向外推。陌生人並不求饒,也不申辯,一邊走一邊慨歎一聲,說:
“我隨著曹帥起義幾年,沒想到死在自家人手裏!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說啦。”
一個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少說廢話,砍掉你王八蛋的吃飯家夥已經夠便宜你了!”
陌生人說:“老弟,要殺就殺,何必罵人?”
當陌生人被推出門檻以後,闖王向門口走了一步,喝間:“你還有什麼話說?快說!”
陌生人回頭望著闖王,回答說:“事到如今,我還有屁話可說?我奉曹帥之命前來下書,書已下到,死而無憾。不過請闖王萬不要誤了大事。曹帥明日要從東邊進攻潼關哩!”隨即他一扭頭向外走去,對弟兄們說:“走,砍頭去吧。講義氣的,請把活做幹淨點兒,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見自成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趕快向院中說道:“你們把他暫且看起來,等明日五更動身時再用他的腦袋祭旗。”
院中幾個人一聲“遵令!”把陌生人擁出大門外了。自成向雙喜望一眼,說:“去,叫弟兄們弄一點東西給他吃,小心看著他,別讓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裏走來走去,低頭不語。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聲問:“你斷定他是奸細麼?”
“十成也隻能斷定七成。像這樣事,既無憑證,怎麼能完全斷定?”他苦笑一下,又說,“不管他是不是奸細,咱們從他的嘴裏也知道了兩個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滿韃子包圍北京,崇禎調洪承疇和孫傳庭去勤王麼?還有一個什麼消息?”
“還有一個消息是洪承疇已經離開西安。我看,這個消息也是真的。”
“不過,洪承疇到底離開西安去勤王還是來潼關,咱們並不知道。”
“正是這話!要是能夠弄清楚就好啦。”
剛從院裏回來的雙喜插嘴說:“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頓,還怕他不說實話?”
自成搖搖頭:“這個人是打不出實話來的。我用砍頭嚇他,他並不害怕。他分明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孫傳庭的重賞之下豁出一條性命,來做奸細。你把他打急了,他亂說一通,也不會老實招供。再說,我也沒有十成把握斷定他確是奸細。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們處處留心就是。”
“你怎麼七成斷定他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高桂英問,“是因為進攻潼關的日期太巧麼?”
自成笑一笑,在火邊重新坐下,說:“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為人十分圓滑,既然他不知道咱們的確實行蹤,他肯貿然向潼關進兵麼?今日與往年不同。今日官軍處處占上風,曹操決不肯沒有十分把握就進攻潼關。退一步說,縱然他決定十七這一天進攻潼關,他也隻會帶口信給我,決不會寫在書子裏。難道他不會想,倘若這蠟丸書在路上給官軍查出來,豈不要吃大虧?他若是這麼老實,就不會綽號曹操!”
高夫人也笑著點頭,接著說:“何況,曹操那裏有很多人同咱們相熟,忽然派一個毫不相識的人來,也叫咱們不能不犯疑。”
可是盡管他們談論著這些重大的可疑之點,同時也認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馬多,真的要在明天進攻潼關,並且一時粗心,把進攻日期寫在密書裏,也不是不可能的。至於不派一個熟人來,那也許是因為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倒不如派一個靈寶土著人容易混過官軍和鄉勇的盤查。
他們相對無言,各自反複地思索著許多問題。更使他們擔心的是:洪承疇到底在哪裏?曹操到底在哪裏?明天能夠從潼關附近順利地衝到河南麼?……這一串問題重重地壓在他們的心上。直到親兵們把晚飯端來時,闖王才對左右人說了一句話:
“快去催幾位大將來老營議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