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月夜人竹圖,若僅從書畫的角度看,結構布局並不屬上乘,然而細究筆法,卻是在常人所不能想及的角度描繪了三層禁法變化。
大體來講,占據畫紙大半的竹林,可以視作是三千罡煞渾儀之陣的改進形態,幾處出挑的筆鋒變化,也就是禁製中激起罡風煞氣、承接天地之威的關鍵。
另一方麵,那個婉約優雅的女子身影,則是代表了無憂身上刻畫的禁法,鍾隱寥寥數筆、淡淡描畫,已將其中的精微之處盡都顯現出來,神乎其技之術,令李珣不能不深表佩服。
最後,也是最為精妙的筆法,便在於鍾隱未著一筆,卻自然呈現出的月光流注,遍灑清輝的風情韻味。
李珣沒有在畫上找到與此有關的筆法,而是完全憑借自己深厚的禁法造詣,以“反觀法”透視前兩層禁法走勢才推演出來,卻因為未能盡解前二者的生克變化,還無法真正了解內裏玄機。
這一層,才是古音能操控天劫,幾達無上之境的關鍵。
對此,李珣無比渴望,但他更明白循序漸進的道理,在沒有徹底參透林無憂身上的禁法結構前,他不會奢望最終的成果。
“你們兩個為我護法,大概也用不了太長時間。”
不用李珣過多吩咐,水蝶蘭和陰散人比他更清楚應該怎麼做。李珣特意將法門轉換到靈犀訣上,借玄門正宗的煉氣術,澄清心湖,神念透空,投射到林無憂眉心祖竅之上。
過程非常順利,原本細若微塵的禁法結構,在神識入微的狀態下,無所遁形,李珣很快確認了此結構與那幅畫卷之間的對應關係。
隻是,這細節處似乎有點不一樣?
李珣將印在少女眉心的禁紋看了又看,終於確定自己這邊沒有問題,而是此處具體的禁法結構和畫卷上所顯示的筆勢有了出入。
畢竟那幅畫是由李珣憑借記憶和對禁法的了解,彼此參照推演而來,細節處有差異也是很正常的,可是錯誤出現在這麼關鍵的位置,不免讓他煞費思量。
“此為整體之樞紐,一步錯則步步錯,絕不能輕率……”
李珣當下暫時拋開那未必準確的畫卷,直接從實際情況入手,分析禁法結構的變化源頭:“這是飛鳶牽魂之術吧,直透識海中樞,確實狠辣到了極致。”
所謂飛鳶牽魂,顧名思義,就是像放紙鳶那樣,以一線之力,牽引受術人神識魂魄,此後高飛低掠,盡決於施術人之手,若是破解不慎,扯斷了牽引的長線,那便必然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李珣對妙化宗的法門比較了解,見狀便知,如此陰損秘術,應該是建立在古音控製林無憂的“惑神曲”的基礎上。
此處若非鍾隱早有安排,倒顯出古音的禁法水準頗見長進,不得不說,有此旁枝側出,倒給李珣弄出一個真正的難題。
越是了解這層結構,李珣越是肯定,林無憂身上的禁製,是采用環環套嵌的手法。
這種結構倒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內外聯係嚴密,沒有破開最內層的“核”,便絕不可能知道蘊藏其中的關鍵訊息。
既然是飛鳶牽魂,刻畫在表層的禁製,就隻能是牽線的手,真正的“紙鳶”,必然是在“長線”之後。識海無邊,其後又牽涉諸多精密的脈絡神經,天知道內裏會是怎樣的情形?
這就好比一位頂級畫師,畫技固然爐火純青,但要他在一粒米上畫出萬裏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情況倒不像例子那麼極端,但少女受製於惑神曲的脆弱識海能否承受李珣的神念投射,仍是李珣必須考慮的問題。
李珣維持住心境清明,重新將自己的思路整理一遍,確認之前的各項步驟都沒有錯誤,結論也沒什麼差別,這時候,李珣便不得不再比較一下,究竟是林無憂的安危重要,還是她禁法結構的玄機更有價值。
答案非常明顯。
一段法訣從心頭流過,耳際微現轟鳴,李珣知道這是外魔侵擾的必然現象,並不驚慌,按照玄門降魔秘術,口誦心訣,靈台大放光明,將些許心魔盡化飛灰。
此時他已遮罩六識,僅以神念觀想,在最初的黑暗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純粹又瑰麗的所在。
這就是識海,一處連最博學的修士也無法明確界定的奇異之地。
傳說中,一位可以白日飛升的修士,可感應、控製三億六千萬條氣機,成就周天圓滿之數,涵蓋天地四方一切元氣變化,這已經是此界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若是想將這修士的控製力放置在識海中,以窮盡其中奧秒,到頭來必然是一場空。
識海無邊——所謂的無邊,非是形容,而是確實如此!
那根本就是不可估量的。
李珣非常清楚這一點,事實上,用慣有的辭彙已經很難形容他此時觸及的天地,他更明白,識海無涯,一瞬千變,想要將其完全掌控的念頭是最為愚蠢的,所以他緊鎖住一點靈明,視外間流光溢彩如無物,隻是牢牢鎖定“飛鳶牽魂”放出的“長線”,以確認識海中樞所在。
識海中並無距離可言,全憑神識投注,方可破入更深層的位置,此時林無憂尚在昏迷之中,識神不清,元神不動,也沒有什麼抵抗可言,不過隨著深層位置的開放,一些光怪陸離的場麵也就紛紛噴湧過來。
那不僅僅是林無憂留存在此的記憶,還包括天妖鳳凰一脈在血脈中刻入的某些神妙傳承。想想妖鳳的來曆吧,如果細細鑒別,能在裏麵找到傳說中的仙界妙景也未可知。
說它們是寶藏,絕對不錯,但對現在的李珣而言,卻是最讓他頭痛的障礙。
大概是由於林無憂天生靈識受限的緣故,這些記憶傳承紛亂複雜,全無頭緒,若顯化成形,便等若一場時起時落的風暴。李珣小心的不去碰觸那些飛沙走石一般的記憶傳承,以免被擾了神識的穩定。至於那些仙家勝景,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天知道若碰上去了,他會不會就此沉迷進去,從此陷在這無邊識海深處?
時間的流逝已無意義,也許是三天,也許僅是一瞬,李珣神識投注的壓力忽然一輕,已是來到識海更深層的所在。
雖然修道近百年,李珣對識海的認識仍屬淺薄,但他的腦子卻很清醒,深知“識海深則靜”的道理。
在修道之初,玄門煉氣術裏便有隱後天之識神,得先天之元神的法門,識神愈靜,則元神愈出。
將這道理放在識海中,便等於越進入識海的深處,則越能體會到虛靜之要旨,同時也就更有可能驚動深藏在泥丸宮內的元神。
雖說林無憂正在深度昏迷之中,但若真的不慎激起了她元神的防衛本能,再相應激發識海變化,李珣雖不會受到重創,但這次的探查必然無果而終。
所以他對神識投影的控製愈發小心,幾乎就是緊隨著“飛鳶牽魂”氣機長線,亦步亦趨,還好沒過多久,封禁的靈光便透過他的神識投影,還原在他腦中。
不知這禁紋連接的是哪處關鍵所在?
李珣的神識慢慢的從那一層簡單得過分的禁紋結構上掃過,在他看來,越是簡單的結構,反應的管道也就越直接,雖然理論上破解容易,但實際操作起來,也許根本沒有充足的時間。
如果他的目的是拯救林無憂的話,那現在他已經陷入了僵局。不過,從一開始,林無憂的安危便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至少不在優先的考慮範圍內。
他沒有遲疑,神識再一次觸及那塊禁紋結構,那裏的感應非常敏銳,雖然隻是輕輕一觸,卻立刻顫動起來,而當這禁紋顫動的現象,透過神識投射的路徑回饋回去,李珣耳中像是聽到了嗡嗡的顫鳴聲,而且還在持續的不斷加強。
李珣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禁紋的組合變化上,偶爾關注一下其閃爍的靈光,對傳導回來的“聲音”並不看重。事實上,他不認為在識海之中,“聲音”有任何意義可言。
也就是這麼一個極短的疏漏,那聲音已經產生了超出他想象的巨大變化。
等他再次分出一些精力聽到耳畔的聲響時,那聲音已經從低沉的“嗡嗡”之聲,變成了轟傳四方的長笑。
識海的天地瞬間陰暗下來。
笑聲在幽暗的虛空中肆意奔流,打碎了識海深層的平靜,那是穿透靈魂的聲音,讓李珣全身都發出一陣難以遏止的顫栗。
隨後,簡單的禁紋結構轟然破碎,如果非要形容那外化的景象,大概可以認為是一場沙塵暴,一陣用無數陰鬱的顏色堆砌起來的沙塵暴,笑聲就是狂風掃過時拉長的尖音。
然而,他的思維剛剛理解了這東西的“外貌”時,“沙塵暴”已經轟然分解,化為無數破碎的粉塵,砰然飛濺。
李珣甚至沒有生出躲閃的念頭,千億粉塵便穿透了他的“身軀”,且並非是單純的穿刺,而是此來彼往,永無休止的輪回……
隻是,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直到這個時候,他心中才升起明悟,在這裏,他是沒有“身軀”存在的。
當此念頭照徹腦海,虛空中再次發生了變化,千億粉塵猛然與他拉近了距離——這純粹是一種感覺。那些細微的顆粒瞬間擴大了許多,形成一個個不規則的碎塊,密密麻麻,以最粗暴的方式,充斥他的視野。
這與先前識海散亂的記憶傳承有些相似,李珣定神去“看”。也就是一個神念的波動,便像是向無底的深淵投下一顆巨大的岩石,更要命的是,岩石上還綁著繩子,繩子另一頭,就是他自己!
那一瞬間,李珣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掉下深淵,還是深淵掉向自己。劇烈的失重感主宰了一切,天旋地轉中,彩光如梭,漸漸的,便化為無數影影綽綽的畫麵,流散飛動。
無數的畫麵在李珣眼前飛舞,初時極模糊,漸漸的,他便從其中找出一些似曾相識的影子,伴隨這些人影,一股難以言述的力量慢慢充斥了他的思維。
等他明白這股力量其實是大片海量的訊息時,他的“視線”忽然鎖定在某個特定的人影上。
“青吟!”
紛亂無緒的畫麵洪流陡然定住,這一刻,李珣可以十二萬分的斷定,那人影確是青吟無疑!
就像是在大片的沙礫中尋到了一顆明珠,珠子在刹那間,迸發出眩目的光彩。他本能地將珠子“拈”起來,此一瞬間,他才知道,明珠其實隻是一串珠鏈裏,尋尋常常的一顆。
刺目的強光照亮了整個虛空,噴湧的光潮中,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影子飛起來:鍾隱、古音、妖鳳、青鸞、陰散人、血散人……他們在虛空中飛舞,在千億個畫麵中交錯,李珣可以接收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更有不可計數的細碎聲響,或呼或喝、或瞋或笑,伴隨著湧動的情緒,一股腦的擠迫進他的思維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思維要被這洪流給漲破了!
突然的壓迫感,便似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千億畫麵被投入其中,轉眼便被灼熱的爐火吞噬、精煉。無形之中,虛空中似有一隻天神之手,用一種李珣難以理解的方式,將無數破碎的片斷組合排列,使之彼此呼應、前後相繼,最終熔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麵對如此玄妙的過程,李珣不可控製的沉陷進去。
在他的感覺中,時間似乎飛逝了無數年月,又好似隻是刹那之間。他從頭到尾觀摩這神奇宏偉的工程,初時還是作為旁觀者,但到後來,仿佛化身成了製煉的天神,又好像融進了那漸漸熔合的碎片裏,漸漸地分不清,究竟是他熔煉著碎片,還是作為碎片被熔煉著。
在這屢次發生的矛盾過程中,他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卻又隻能抓住一個空泛而巨大的輪廓,隻能冀求於完全破開外層的霧霾,以觀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