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已經下沉了十餘丈深,依然可以感覺到海水中透來的衝擊餘波,李珣閉上眼睹,冷靜地辨識其中含蘊的訊息。
他並沒有自大到要弄清劫雷的性質,而是在關注劫雷的衝擊下,剛剛形成的罡煞風暴的變化。
在確認了古音所設,確實為“三千罡煞渾儀之陣”的時候,李珣這個名符其實的禁法大師便察覺到,這個複雜且非常生僻的陣勢,與天劫的形成和爆發,有著極緊密的聯係。
天風為罡,地鬼為煞,天地間的罡煞之氣,正暗合天地陰陽之變,當此劫雷天降,地氣上衝的時候,散修盟會的“三千罡煞渾儀之陣”,恰符合“道法自然”的道理。
天法於道,地故則焉;地法於天,人故象焉。
古音此法,應該是以成規模的罡煞之氣,成為劫雷的介質和載體,又以渾天規儀之術,使陣法籠罩的範圍,自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天地。
由於此次天劫的範圍有限,也因為罡煞之氣的彙聚過程與此次天劫形成之因暗合,便使得這個“小天地”可以將天劫也“包容”進去,成為自身的一部分。
也許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古音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甚至操控此次天劫,以達成她宏偉的目標。
這隻是李珣初步的想法,正確與否且不論,就是前後關聯的種種理論細節,都還缺乏頭緒,說得簡單些,這些就是一個猜測,越是這樣,他越好奇水蝶蘭之前的驚人之語。
正思忖時,海水中的溫度忽地迅速攀升,一股絕大能量正急遽聚合,轉眼已有爆發之勢。
“可能是海底火山受地脈震蕩,要噴發了。”水蝶蘭對周圍地形的了解,遠超李珣,說來自是靠譜。
李珣點點頭,沒有接話,而是謹慎地用護體真息排開海水,進一步試探外界元氣的變化,水蝶蘭眨眨眼,在側麵用手指桶他:“喂,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兒敢啊!”李珣心中暗笑,語氣上卻是極為配合:“水仙子神通廣大,深不可測,小子正要請教。”
黑暗的深暗中透著些許微光,兩人都能看到對方的表情,水蝶蘭笑吟吟地聽著,對李珣半真半假的態度也還算滿意。
“算你聰明,古音再是老謀深算,也又怎麼比得上我與青老在東海之濱的多年經營?當年無量天宗的重元道士,也是在青老的指引下,才找到東海七十二靈脈中,最上乘的‘天靈泉’,以此開宗立派,古音想憑區區十萬人馬在這兒耀武揚威,她算什麼東西?”
“好,全天下恐怕隻有百幻仙子,才有這般豪氣的資格。”
突來的叫好聲打破了深海中的二人世界,縱然其中並無惡意,也讓李珣二人眉頭大皺。
隨著音波傳至,數裏外光芒閃耀,照亮大片海域。
光芒中,厲鬥量、清溟和半成居士三大宗師現出身形,那光源正來自於厲鬥量手上托著的一顆明珠,而之前那有些唐突的言辭,也是從這位鎮魂宗宗主的口中道來。
李珣與清溟的目光對在一起,旋又分開,其中感覺相當微妙,同時他注意到,撇去半成居士不說,其它兩位宗主也是孤家寡人,門人弟子都不在身邊。
他不免想到明璣等人,心中略有些擔心。
水蝶蘭沒他那麼多心思,對厲鬥量的讚語也不怎麼領情,目光依次從三人身上掃過,末了方冷譏道:“眼下卻不論進退了?”
說話間,厲鬥量三人已到近前,聽了水蝶蘭的譏諷,厲鬥量毫不動氣,反而跨前一步,就那麼一躬到底。
深海的環境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問題,可這突兀的動作,卻讓包括他同伴在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水蝶蘭畢竟是見過無數大場麵的,一驚之後,很快便恢複常態,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厲鬥量的心意,隻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厲鬥量你素行再好,也不能拿這事唬人。”
“不敢,厲某隻是謝過仙子之前的提醒。”厲鬥量直起身子,言辭誠懇,亳無做作之態,“此外,這一禮也是懇求仙子再施援手,挽回諸宗基業的傾頹之勢。”
“基業?”水蝶蘭的語氣略有些誇飾,也不知是她真的吃驚又或故作姿態。
厲鬥量不是傻子,也不給水蝶蘭進一步發揮的機會,繼續懇言道:“正如仙子所說,古音逼迫甚急,此時海麵上罡煞之陣已成,各宗修士受困於天劫,無法迅速合流,長此以往,被散修盟會分割包圍,各個擊破。海底這藏身之處也不安全,三千罡煞渾儀之陣,上可遮日蔽月,下可探涉黃泉,古音也絕不會留此破綻……”
話說半截,周圍海水的溫度已升到了近乎沸騰的程度。
從這個位置看,更遙遠的海底深處,正有一點紅光時閃時滅,隨即便湧出大量灰白的蒸氣水流,仿佛是濃霧在海底升起,又好像颶風吹動的厚厚雲層。
火光與蒸氣的彼此交錯,偶爾一次大的噴發,便是連續三五個巨大的火球伴隨著破碎的熔岩彈射出來,幾乎要照亮整個海底,但緊接著,又被層層渾濁的蒸汽水流覆蓋。
大海的震蕩越發劇烈,而其中裹脅的高溫炎流,一般的修士也不敢輕易碰觸。
這還不算完,這裏的每個人都感覺到,海麵上成形的罡煞風暴,正受到海底火山爆發的影響,越發勢大難製,並且朝著海麵下的廣闊地帶不斷滲透,現在仰頭去看,遠處的黑暗中,已經有些人影閃現。
厲鬥量的發言被打斷,李珣則皺下眉頭,轉眼去看他手中的明珠。
見此,厲鬥量不得不苦笑解釋:“諸宗同道都被打散了,其中有大半都應在海底躲避劫雷,我亮出此珠,或可在此彙合一些……”
“古音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相同或類似的話,水蝶蘭已不知說了幾遍了,語氣則一次比一次肯定:“你剛剛不是說得很明白嗎?古音的目的,就是以天劫融入陣勢,以陣勢催發天劫,把你們這群自高自大的蠢貨一個個分割擊破。
“總共一百二十五名真人、真一的修士,幾乎占了諸宗高手的半數,以及真一宗師的全部,隻要滅掉你們,不,也許隻滅掉一半,就能讓各大宗門在幾百年間難以恢複元氣,這段時間的通玄界,也就自然會成為散修生存的樂土。在這種情形下,她怎麼會讓你們再聚到一起?”
剔去字裏行間不耐煩的意味兒,水蝶蘭的語氣,倒像她是古音本人一般,厲鬥量三人聽得麵麵相覷,半成居士還好些,厲鬥量和清溟的眼睛,卻都是亮了起來。
隨即,厲鬥量便追問道:“聽得此言,難道仙子真的盡知古音之虛實及圖謀?”
水蝶蘭瞥他一眼,冷笑道:“知道又如何?”
“若是知道,我等自然要向百幻仙子請教。”
說出此話的,並非是厲鬥量三人中的任何一個,而是頭頂上,貌似剛剛潛下海來的羅摩什,隻是這次,七修尊者並不在旁,大概是剛剛生受了那記天雷,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來。
仇人相見,水蝶蘭更顯傲氣,她連眼神都不往那裏甩一下,幹脆就閉口不言。
羅摩什也不以為意,蒼老清臒的麵容依然平淡,隻向著厲鬥量三人笑道:“任古音如何計算,我們終還是聚了幾位在此。雖說比不上諸宗精銳合力的能量,卻也未必不能成事。”
“摩什兄所言甚是。”厲鬥量點頭表示認可,但他更照顧水蝶蘭的情緒,隨即便笑道:“但還要勞煩仙子相助,這方是成事的關鍵。”
水蝶蘭聞言笑了起來,隻可惜,她笑容裏沒有半點兒得意的味道,盡是勘破人心的冷漠:“前倨後恭、口蜜腹劍,得寸進尺、翻臉無情,你們這些心機手段,我早看得厭了,沒事兒說出來,還汙了耳朵。”
厲鬥量聞言皺眉:“仙子是信不過厲某?”
“誰說的?我信得過你厲宗主,也信得過清溟道士,沒牙老虎也算一個,至於羅宗主,信不過他的為人,倒也能信得過他的傲氣……隻可惜,你們終究不是一個人,哪一個人身後不是偌大的宗門,你們個人的承諾,在萬世基業麵前,又算個屁!”
這是水蝶蘭第二次開口說髒話,但這還沒完,也許是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長篇大論,她似乎有些上癮的趨勢,而且,立場也有些問題:“在這一點上,我倒很讚同古音的做法,把你們這些老朽僵化的破爛統統打碎,對此界絕對是好事沒錯!”
一言既出,任幾位聽眾涵養再高,心機再深,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就是李珣,也在旁看得發愣。
他不奇怪水蝶蘭透澈的眼光,也不驚訝水蝶蘭的桀驁,但是,這位向來隻沉迷於法訣、寶物、香料的大妖魔,什麼時候會有這樣毫無意義的義憤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