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天,一時無語,心頭疑雲卻是更重。他毫不懷疑古音的通天手段,可是像這樣的大場麵,怎麼都感覺與那女人實際能力脫節。
正思慮時,他心中又生感應,一扭頭,便看到一個人影自半空中慢悠悠飛過來,瞧去甚是悠閑,實則速度極快,隻一眨眼,便來到近前,倒是未語先笑:“果然是李道友在此。”
“摩什上師?”
聽著對方獨特的沙石摩擦般的幹澀聲音,李珣眉頭跳動。
此人出現在眼前固然令人驚訝,但令他更吃驚的,還是此人行空飛渡時的舉重若輕:“這廝眼見是要度劫飛升的人了,怎能如此輕鬆?”
有了這個念想,他對羅摩什的來意倒不怎麼在乎,隻拿眼去打量對方身形氣機的變化。
仔細觀察之下,李珣果然發現端倪。羅摩什身外並非沒有雷火威脅環繞,隻是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使這些雷火電流隻能繞體而飛,迫近不得,偶爾有些湊得近了,卻被他魔息吞吐,隻一卷便無影無蹤。
“大約,這也是一種度劫秘法?”想到水蝶蘭的講解,李珣又明白了一些。
在目前的形勢下,也隻有羅摩什這樣,可在雷劫之威下出入自如的高人,才有自由行動的資格。
幾個念頭轉過去,羅摩什離得更近了,海上狂風勁吹,此人青灰的長發亦隨風飄舞,妖異非常。
被這個一個絕代宗師欺近身前,李珣卻連心跳都未變動一下,隻是略一點頭,平聲道:“瞧上去,大家的進度不盡如人意。”
“確實如此,所以本座代表諸位同道,請李道友過去打個商量。”
羅摩什眸光幽深,嘴上的態度卻低得令人咋舌,李珣才不信這家夥會專門來請自己回去,頂多是順路碰上,客氣兩句,說不定還有什麼陰謀。
心中暗自警惕,臉上反倒微露笑容:“事態變化遠超常理,恐怕敝人也是無能為力。”
話是這樣說,李珣卻當先伸手虛引,竟是反客為主,邀羅摩什同行,見李珣如此爽快,羅摩什也點頭稱許,十分體貼地落下身形,與李珣並肩朝戰事最為激烈的方向行去。
李珣如此好說話,心中自有其考慮,眼見古音勢大難製,由他一手促成的十九宗聯盟顯得捉襟見肘,此正是生死存亡之際,他若抽身退走,有始無終,未免太過小家子氣。
況且,他對這頭頂上的天劫,實是好奇得緊了,很想知道,十九宗那邊會是個什麼說法。
兩人都是這般幹脆,一些客套話也都不必說了,隻是由羅摩什介紹起最新的情況:“如今諸宗道友合在一處,情況倒未必見得糟糕。隻是敵方挾三宗毀喪之威,鼓舞士氣,無懼生死,讓大夥十分頭痛。”
稍頓,他伸手指了指頭上的烏雲,笑道:“尤其是這片劫雲,來得十分蹊蹺,未能測出其來由,大夥兒隻好慢慢調理氣機,以防不測──古音確是有了不起的神通手段!”
“卻不知這是‘殺劫’,或是‘身劫’?”李珣所說,正是普遍意義上的兩類劫數。
所謂殺劫,即是因幹戈殺戮而起的血腥之劫,主孤魂怨靈上衝鬥牛,引動天罰,這劫數來得頻繁,對李珣和羅摩什這樣的魔修同道來說,最是討厭不過。
至於身劫,則多因個人修為到了一定層次,招引天嫉所致,修士得道飛升時,所遇之天劫,便最為典型。
羅摩什並沒有正麵回答。
他臉上微笑,抽動那道深紫魔紋,更將其心意掩得嚴嚴實實:“若是身劫也就罷了,隻需各自克製便可,但若是殺劫,便有些麻煩,古音隻需添上足夠多的人命……現在的東海上,人命大概是最不缺的。”
說到這裏,他忽又感歎道:“從來都是天劫挑人,何曾見到有人將天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此次東海之行,本座也算是長了見識。”
李珣也笑,二人漫步在海麵上,受到的阻力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強大,散修盟會要重整己經崩潰的外層陣勢,想來還需要一段時間,而羅摩什一代宗師的凶名曆久彌新,整個通玄界堪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見他這招牌式的形貌,絕大部分散修還沒有勇氣湊過來,偶爾幾個不長眼的家夥,更是被翻手間擊殺殆盡,讓這段路程更像是在散步。
看著羅摩什刻著魔紋的左頰,李珣忽然問道:“劫數有殺劫、身劫之分,那四九重劫又算是什麼類別。”
或許是錯覺,李珣覺得羅摩什用極細微的動作瞥來一眼,不過再仔細觀察,這位聲名卓著的魔道宗師仍保持著淡定的姿態。
“四九重劫既為三千六百年之大劫數,自然與尋常不同,其質性變化萬端,若說是身劫,卻是舉世皆受其擾;若說是殺劫,度劫的同道又往往以一人之軀,身受萬劫之苦,故而,四九重劫便是四九重劫,天心莫測,終非我等所能妄議。”
這不像是說明,而像是有感而發。說到後來,羅摩什的語氣明顯低沉了些,李珣還想多問一句,不過這時候,兩人已來到了戰場的核心區域。
散修盟會與十九宗修士就在方圓十餘裏的範圍內僵持──這種僵持並非是靜態的,而是由不間斷的衝擊和廝殺形成的動態平衡。
每一刻都有人受傷、死亡,雖說其中大部分都是散修盟會一方,但想想彼此巨大的基數差異,再看看此刻諸宗修士嚴峻的表情,便可以知道,勢頭究竟是向著哪一方的。
李珣近距離看到此情形,深為不解:“我方整體力量不如對手,但個人實力遠在其之上,卻為何放棄靈活機動的打法,與他們死拚?”
“終究不是每位道友都能輕鬆消去天上雷火的幹擾……”
羅摩什微笑間,將事情說得極為明白。李珣立刻想到先前天芷的難處,再看內層的陣勢變化,默默點頭之餘,也不再開口。
散修盟會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半包圍狀態下的十九宗修士那裏,對於背後兩大高手的突然襲擊,幾乎完全沒有抵抗的意思,輕輕鬆鬆放他們過去。
羅摩什根本沒有再出手,倒是李珣為了熟悉臨時轉化的軀體和法訣,放出數道純正的玄門劍氣打翻幾人,算是練手。
大概是在連續的廝殺中變得麻木了,李珣和羅摩什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十九宗修士太多的反應。隻在二人接觸陣形的瞬間,裂開一道極小的縫隙,供人出入,隨後便填補嚴實,倒顯出越發流利的協同意識。
李珣注意到,廝殺中的修士裏,沒有出現諸位宗主的身影。
在陣形內層,與他想象的情形差不多,各宗高層圍成一個小圈子,一個個麵色凝重。
李珣重點觀察的是七無道人和李東覺兩位,隻見七無低垂著頭,周圍空落落的,時有爆裂的空氣聲響,看樣子是努力擺脫雷劫的幹擾,但細看,又覺得他周身氣息陰森沉鬱,細微的空氣爆響聲,更像是燃燒的毒火,隨時都會噴濺出來。
相形之下,李東覺便有些坐立不安,諸位宗主中,數他最是多動,背著手來回踱步,倒是他一側的車宰臣,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更有大將之風。至於不夜城那些長老,李珣根本就不忍再看,整個宗主的圈子,就因為這幾人的情緒變化,顯得浮躁搖動。
多數宗主都在與較親近的友人或同門、手下商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幾個小圈子,原本涇渭分明的正邪差異,也因此更顯混亂。
有些人注意到李珣二人進來,也有些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緒中,不可自拔。
羅摩什正準備說話,卻有人搶前一步,大聲咆哮:“虛實、情報,我們得到的全都是假的,如果古音那女人的精銳盡都在此,他們怎麼還有能力連滅三宗?”
吼叫之人乃是大千光極城的大日法尊,這個有名的殺星顯然已經在連續的殺戮中入了戲,對這些與他沒什麼幹係的事情也投入情緒,使聽者哭笑不得。
不過李珣發現,這假和尚已經擺脫了雷劫影響,顯示出他在諸位宗師高手中,實力也屬上層,至少對雷劫的準備更充分。
假和尚的直白發言引發了諸人討論的欲望,一些原本控製在小圈子裏的言語也被拋了出來。
當下便有銷魂妃子隨聲附和:“散修盟會的軍力分布實在蹊蹺,無論是昭陽澤還是幽山,均是地形險惡,又有宗門萬載經營,沒有壓倒性的劣勢,焉能在短時間內接連陷落?”
這邊說著,另一側,一直瞑目調息的了然和尚睜開眼睛,清秀麵孔上,恰到好處的悲憫神色令人心生好感,他柔聲道:“至今所知消息都是古音一方的一麵之辭,尚不能輕下定論。天河道友,先前飛劍傳訊無量天宗,可有回信?”
不夜城的天河長老似是受了點兒傷,再加上宗門慘事,此時越顯神色萎靡,聞言強振精神,輕聲回應:“還沒有……”
天河有氣無力的嗓音為這場空洞無物的討論暫作結語,諸修士間突然出現了一波靜默,直到羅摩什的低笑聲響起來:“看來,諸位的商議還沒有什麼進展,褚兄,身體感覺如何?”
羅摩什問的是毒隱宗宗主褚辰,這個老妖怪聞言睜開眼睛,哈哈笑道:“不妨事,就是聽得眼皮打架,胸口發悶。”
老妖怪平時嘻嘻哈哈,但真到開口嘲諷的時候,殺傷力也著實可觀,一句話便將之前開口的諸位宗主大佬一網打盡,可惜,尚輪不到某些人發作,一直抱臂思考的厲鬥量開口說話:“事已至此,再推算已經發生的事情毫無意義,諸位,當前最要緊之事,是商量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麵。”
“敵方虛實不明,談什麼應對之道?”
無盡冥主陰森森地刺了一句,冥王宗與鎮魂宗正邪殊途,又隔海相望,積累的仇怨最深,無盡冥主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壓老對頭的機會。
厲鬥量的涵養極深,聞言也不動怒,隻是平平淡淡地說話:“如何不知虛實?我等決議之時,早將散修盟會諸執議、眾言堂高手、四方接引精銳盡都計算在內。
“如今雖說更細致的情報無由得見,但由三宗橫禍可知。古音已是暗中分兵,先前眾道友也說過,那支人馬必然有相當數目高手坐鎮,方能造成那般後果,由此可見,古音這邊的力量隻會大量分薄,而不會增強……無盡宗主當知此中之義。”
無盡冥主麵色森冷,不發一言,倒是剛剛分析古音分兵形勢的銷魂妃子為他解困:“厲宗主所言未免偏頗,如今大夥兒都知道最具威脅的不是古音,而是頂上這層劫雲,有它在頭上,大家都束手束腳,十成力未必能使出三分。無盡宗主之意,是說這層劫雲的虛實,厲宗主可是知曉?”
“自然知道。”
厲鬥量當真是一語驚人,在場諸修士都被他嚇了一跳,眼神齊齊投射過去。
被眾人逼視,這位正道魁首神色不變,徑直道:“我知道,這劫雲絕對與古音脫不開幹係。”
眾人為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