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外光線的擠迫何等迅速,剛鋪開的黑暗呻吟一聲,瑟縮退開,旋又在一個修長人影的驅使下,蜿蜓爬上窗格。
李珣眼神凝定。
燈光將人影映在窗欞上,有些模糊,卻又無比忠實地將其風姿態儀態表現出來。
李尋可以看到,那人微彎下身子,將手中的燈盞放在臨窗的桌台上,隨著她的動作,披散的發絲像一層薄霧舒卷來回。然後,她就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像一尊擺放已久的雕塑。
薄薄的窗紙卻隔絕了李珣尖銳如刀的眼神。他死盯著窗上的人影,身子微向前傾,卻沒有衝上去。
這人影自然不是祈碧,不過,她既然大大方方地點起燈火,祈碧想來已被她製住。
隻是在這番動作中,竹樓內的氣息竟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僅屬於祈碧一人,好像這窗紙上的,不是人影,而是一抹幽魂。
更令李珣困惑的是,對方舉手投足間,所表現出來的姿態,怎麼看都覺得其中大有深意。
李珣可以肯定,窗內那人絕對已經知曉他的位置所在,那麼,這一切都是做給他看的?
疑惑和莫名的煩躁糾結在一起,攪亂了李珣清明的心境。
眼看事情已快要了結,他才恍然發覺,仍有許多秘密隱藏在迷霧之中,未能看透其中的關鍵。
“青吟……”將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碾壓撕扯,李珣感覺到自己心境混亂,長吸一口氣,不再盯著窗上的人影,而將目光移到一側的竹林中去。
月光灑在枝葉上,隨風流動,由於天上雲彩聚散,光線亦忽明忽暗,竹林中越靜謐幽冷,倒消去許多署氣。
看著月光下的景致,李珣倏乎間竟走了神,一縷縹緲的神思牽引著他的記憶,流向已經淡忘的角落。恍惚中,他看以了一隻握筆的手,在素白的紙上勾勒出似曾相識的線條。
青煙竹影?
不,是之前那幅稱不上一流的畫作。
幾乎褪色的記憶轉眼便鮮活起來,每一句言辭,每一個動作,都爭先恐後地跳出,在腦中組合排列。
當所有的情景依次重現之際,李珣背上深重的寒意陡然一波又一波湧上,全身都似浸在冰水裏,一時竟不能呼吸。
青吟帶他登峰、青吟將他打下雲端、鍾隱作畫……可笑他將全副心力都放在了那幅承載青煙竹影劍訣的墨竹圖上,卻沒想到,一切的一切,都糾結在前一幅平庸的畫作上。
事隔近百年,李珣竟然還能回憶起那幅畫作的每個細節。
這超乎常理的回溯之力,將他裹住,循時光長河而上。他站在石崖上,卻仿佛融進了畫裏。
隔著疏竹月影,他的目光不可抑止地被牽引到小窗幽影之上。
月涼深夜裏,竹青小樓中。
鍾隱是個極好的畫師,他沒有將眼前的情景具現出來,但筆鋒轉折間,卻傾注了此時此刻,一切所應有的感觸。
那幅布局不當的畫作,恰恰相反如他此刻的心情,紛亂交纏,又滿溢了整個空間。
李珣心底陡生明悟,他終於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
不知多少年前,青吟便如今夜這般,移燈窗前。她也一定知道,鍾隱便站在這石崖之上,她就是要讓自己的影子映現出來,給鍾隱看個清楚。
也許、可能、甚至,她旁邊還有個玉散人。
李珣用手扶額頭。額頭火熱,掌心冰涼。
他不清楚心中的明悟來自何方,可伴之而生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茺謬和悲涼。
那裏就是青吟與玉散人幽會的場所,兩人便在那兒,在小窗前纏綿,而鍾隱,便似個龜公,在這邊看鴛鴦、聽牆腳!
幹啞的笑聲從喉嚨裏嗆出來,最終難以抑止。
他就在月色之下,放聲大笑,音波滾滾擴散開來,驚起宿鳥無數,而如此肆無忌憚的笑聲,竟沒有引出任何回應。
“好一個尊師重道的鍾隱!”表麵上,他遵師命、立誓言,將青吟禁足在這坐忘峰上,可事實上,他卻是放開了一切禁製,任由青和玉散人二人在此苟合,恐怕比下山還要來得方便。
李珣不知道是什麼引發了這一切,可是很明顯,鍾隱和青吟之間的牽扯,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複雜、詭異。
所以,在那一刻,鍾隱臨時改換筆法,所以青吟最後連問也不問,隻因為在兩人之間,早有了難以言述的默契。針對某件事,某個交易,某個算計。
“我把他帶到你眼前來了,答不答應,由你!”
“你我心知肚明,以前應了你的,現在也不會變。”
“既然能活著出來,那你就是同意了!”兩人利用李珣交流、談判,而當時的小毛孩子卻隻當是仙師垂顧,得了莫大的機緣……李珣笑聲漸歇,最終垂下頭,呆看著下方颯颯作響的竹林。深重的寒意已經侵占了他身體的每個角落,不過,混亂的心緒也漸漸平穩下來,靈台漸轉清明,也讓他發覺了一個要命的事實。
他被控製了。
他沒有理由知道這麼多的。無論是竹樓男女的苟且,還是師兄妹間的默契,都是最隱秘的事項,怎會看一眼竹林和窗邊幽影,便能神乎其神地推導出來。
思量其中細微處,分明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從頭到尾牽引他的思維,就像遛一條乖巧的狗!
這才是真正的醒悟。
當此念頭在心尖生發之際,李珣全身毛發都要倒豎起來。
神經質般地回頭,背後還是一片虛空,然而李珣卻覺得,其中似乎嵌著一對幽寂深邃的眼眸,永遠都盯著他的後頸,視線直透肺腑。
李珣曾以為時至今日,以他的能力足以擊破一切恐懼,而此刻他才發現,縱然他已抬升到通玄界最頂尖的層次,可鍾隱,這個非人的怪物,即使是在三十三天外,也依然隱隱地控製著他,在他身上纏下一圈又一圈蛛網,把他當人偶使喚。
越是強大、越是清醒,這種感覺便越發強烈。
李珣緊抿住嘴唇,努力壓下心中的挫敗感,強迫自己冷靜。
此時,夜風穿竹、飛瀑流泉的聲息,顯得如此聒噪,仿佛他人笑語在耳邊勾連回蕩。內外相激之下,來自血影妖身的狂躁之氣終於決堤。
李珣開始轉圈,像一個焦躁的瘋子,嘴邊不停喃喃自語:“你出來,你出來!“響應他的,隻有山林自生的微響。
轉了幾十圈之後,如附骨之蛆的感覺非但絲毫未減,反而越發強烈。
李珣陡然立定,終於想起某個關鍵,他血紅的眼珠凝住,視線死鎖在竹樓小窗之上。
“你不出來?很好,我就殺了你的師妹,看你出不出來!”隨著李珣低低的嘶吼,山間穿行的夜風忽然靜止,數裏外,竹樓卻無風自動,在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微微顫擺。
撐窗的叉竿吃不住勁兒,滑脫出去,半掩的窗子猛地撞回去,窗紙上影兒亂搖。
李珣喉間低嘶一聲,重重踏前半步,行將打下去時,身子卻是一頓,扭頭去看峰下方向。
沒了殺意灌注,竹樓險險從崩潰的邊緣回來,隻是周邊林間,竹葉已掉滿一地。
竹樓內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屋內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李珣一時卻也顧不得了,他深吸口氣,強行控製住崩濺開的心頭魔血,身子一晃,融進了石崖嶙峋的陰影中。
隻隔了三五息的時間,虛空中兩道灼灼劍芒辟開黑暗,飛射而來,看勢頭正是朝小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