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憂百無顧忌的聲音把他從走神的狀態扯回來。李珣抬眼看她,想表現出冷漠的樣子,可是想到她的不幸,那張冷臉便擺不出來,隻能抽動唇角,淡淡回應:“宿敵而己。還算不上你死我活。”

一側,古音俏臉微向外撇,似乎是微笑起來。李珣用餘光掃她一眼,冷聲道:“古宗主請我上車,我也上來了。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古音側過臉來,似笑非笑,正要說話,前麵林無憂已經不依不饒地叫道:“表姐你等會啦,我還沒問完呢!”

“哦,那還真抱歉呢。”古音溫和地笑起來,便在李珣以為她會繼續沉默下去時,她忽地纖指飛動,在林無憂反應過來之前,點在她眉心處。

在李珣驚訝的目光下,無憂晶亮的眼眸瞬間黯淡下來,身子亦軟軟跪倒,上身傾伏在古音腿上。

若不明就裏,乍看倒似是承歡膝下的孩童,又似是懶洋洋發困的愛寵,一派派和樂融融,然而從李珣的角度看過去,恰好見到無憂木然的麵龐,以及大睜的幽寂空洞的眼睛,其中沒有半點生氣。

他抿住嘴唇,按住心中翻湧的情緒,搖頭道:“古宗主何必與她較真,她還是個孩子。”

古音聞言笑出聲來:“雖說此界無年歲可言,可是這‘孩子’一詞由先生說出來,也實在有趣。”

“你知道我有多大?”這句話在李珣胸口盤旋數周,還是給壓了回去。

觀他冷硬的表情,古音無聲一笑,伸出手,在無憂柔順的秀發上輕撫而過,像是撫摸心愛的寵物。

如是數遍,便在李珣以為她走神了的時候,古音方輕聲道:“一著廢棋,臨收官之時,忽成絕妙,滿盤皆活……說起來,如此事情,便是我,也遇得不多呢。”

李珣知道她是指林無憂之事,本還以為她在自誇,但觀其神情,又覺得不像。隻能應付道:“古宗主神機妙算,我自愧不如。”

他有口無心的模樣,自然瞞不過人。古音唇角微勾,低語道:“是麼,我卻不信。先生應該有這種感覺吧,看著自己布下的伏線越藏越深,深到自己都無法觸及的地方,突然有一天,有機會扯動它,一轉眼,就是天翻地覆。”

李珣眉頭幾乎打了死結。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此時的古音。並非是與他說話,而是透過他。與另一個無法觸及的影子交談。

字音流動間,起伏波蕩,幾如幻夢……

他心中不安,咳了一聲,打斷這妖異的氣氛,淡淡地道:“古宗主要交心,換別人去,本人擔待不起。”

古音倒也不生氣,反而失笑道:“交心?算是吧。可是話說到這兒。倒真想請先生猜一猜,我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李珣隻是冷笑,根本不接話。

古音等不來他的回答,容色不變,繼續道:“我一直在想,抽出這根伏線之後,我究竟能做些什麼?棲霞已恨我入骨,偏又不能拿我怎樣,甚至還要受我節製。有些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沒機會去做。不知道現在能不能成。比如……”

她語音稍頓,清亮的眸光照在李珣麵上,忽爾燦然一笑:“比如,若我以無憂為質,要挾棲霞為先生侍寢,先生以為,她會答應麼?”

音猶未落。高空雲氣之上,忽有一道灼然殺氣當頭罩下,刺人肌骨。

李珣此時才發現,原來妖鳳一直跟隨在側。

也是在這短暫的失神之後,他才真正理解了古音話中的意思,那簡直比妖鳳的殺氣還要震撼百倍!

李珣毫不懷疑,若他話語稍有輕薄之意,頭頂上那位羞憤至極的大妖魔,必會痛下殺手,不死不休。

他瞬間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士可殺,不可辱。棲霞元君畢竟是一代宗師,就算古宗主與她有天大仇怨,也不好如此折辱於她……”

“是嗎?”

古音的眸光直刺入李珣眼底深處。

在其明鏡般的映照下,李珣才猛然發覺,他的肌體活動,絕非是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麵對古音似詰問,又似確認的話語,他一時間竟然難以應付。

然而不等李珣再度表態,古音便收回目光,輕抿唇線,笑了起來:“看來先生仍然心有顧忌,也罷。”

她似是要換個話題,然而下一刻,她的手指便輕按在林無憂的後腦處,雲車內寒氣陡升。這時,她朱唇微啟,輕聲道:“棲霞,勞駕,離我們遠些。”

高空中透來的灼熱殺氣幾乎可以將雲車掀翻。周邊雲氣甚至已經透出了火紅顏色。可在最終噴發之前,還是無可奈何地退去。

李珣抬頭,恰見到一線虹光遠蹈百裏之外,最終不見痕跡。

摯友身死、仇不得報、女兒受製於人,堂堂絕代妖魔,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李珣並不是憐憫什麼,但確確實實為她感到悲哀。同時,也懼然於古音的膽色,或者說,是瘋狂!

她自己發瘋也就算了,可她真想把妖鳳也推下去,真要如此,發了瘋的妖鳳,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景象?

李珣想了這些,不可避免又走神了。最後還是古音的話音將他驚醒過來:“士可殺,不可辱……先生以為,何為士?”

李珣感覺到自己此時狀態不佳,貌似是有些亂了陣腳,便漫道一句:“有能者為之”

這回答模糊得很,本就是為了調開古音的注意力。

古音似乎真的上了當,暫時陷入思考,李珣暗籲口氣,借此機會調整心態,正覺得心神漸定之時,忽聞古音低語:“林閣可為士乎?”

話音有如電光長鏈,猛抽進李珣腦內。

在這瞬間,李珣周身肌肉緊繃,每一個汗毛都倒豎起來,尖利如針。然而他的意識卻在同時流動開去,驅使嘴唇上下開合,喃喃道:“林閣?”

古音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正常地討論問題:“不錯,林閣。曾經的連霞七劍之首,明心劍宗二代弟子第一人,也是棲霞曾經的夫君,他,可為士乎?”

同樣的問題第二次擺在李珣麵前。他目光垂下,無意識地看著下方古音素白的裙袂,靜默片刻,方道:“應該是吧。”

“那麼,林閣被棲霞倒懸在水鏡洞天之前,赤身裸體,示眾三日,觀者如堵,如此,也算是‘士可殺,不可辱?’”

古音的語調轉折中,終於流露出些許嘲弄味道。

李珣終於抬眼看她,眼神冰寒似雪,語氣卻是異樣的平淡:“原來古宗主也是相信因果報應的。”

“非也,最多隻是相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已。”古音漫聲回答,說著又是失笑,“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古人言:‘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我卻說,甚之過也。再做也無妨……先生以為呢?”

先前的情緒波動終於沉澱下來,李珣不能確定古音提到林閣究意是有意或無意。他實在沒心情迫逐古音跳躍的思維,免得一時衝動。將這女人活活掐死在這,故而沒好氣地道了一句:“請古宗主直言。”

“先生不明白嗎?我剛剛便講過,我與先生是同一類人,我之思慮作為,亦應是先生之思慮作為,僅此而已。”

“豈有此理。”李珣本能地排斥這種說法,也不管古音是刻意來套近乎,又或者別有所圖,他拂然道:“古宗主這話是越發奇怪了,難不成宗主煉成了他心通,可照人肺腑?”

對他不客氣的言辭,古音不以為忤,依然笑道:“先生何必動怒,我如此說法,也是有根據的。就在日前,我那夜摩天裏,走失了一人。讓我好生不解。”

聽古音繞來繞去,李珣真想拂袖便走,可是耳邊繚繞的嗓音似乎有某種魔力,勾魂攝魄,將他定在座位上。

古音也看出了他的躁動,眉目間笑意宛然,輕輕側過臉來。在此狹小的空間內,這一個小動作,便讓打破了兩人間的合理距離。

她豐潤的唇瓣幾乎就貼在李殉耳根處,幽冷的體香伴著微微吐息,撫過李殉感官,也讓他躁動的心髒再繃開了一根弦。

便在此時。古音柔聲續道:“那人是個囚犯,我明明用了絕息竭元之術。禁錮其修為,隻要無外界精氣注入。便是再修煉十萬年,也聚不起半點真息……

“可就在五日前,此人竟然修為盡複,掙開烏金鏈,衝出寒室,從北海海眼逃生,真是令人氣煞。百鬼先生也是當世高人,不知能否為我解惑?”

語音悠悠散盡,古音微笑看去,身邊男子僵得像一具石像,無論是肌體還是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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