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仍似毫無所覺,她仰頭與妖鳳血眸直視,依舊笑語嫣然:“是了。棲霞,你至今不悟。當年,我奉勸你,不要留下這個孩子,不管那時我是真情又或假意,我總還是提醒過,是不是?”
聲音穿透虛空,天上天下清晰可辨。極顯舉重若輕;妖鳳沒有任何回應,血眸顏色卻更深了些。
古音絲毫不受影響,語音朗朗、流暢至極:“當時我說,這孩子對你、對青鸞,就是最大的禍害,在有她之前,你們縱橫天下,來去自如,是何等的自由自在。可一朝懷胎,立時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更落得棲人屋下,辱身求存的下場!
“棲霞,我不信你不明白,天下修士,無不以仙途為人生之至道,隻有你,還有青鸞,自謂行得多、看得破,到頭來反而將個孩子放到最高處去,倒錯因果,豈不可笑?
“當然,我也隻勸了那麼一回,你盡可說我虛情假意,這本來也不錯。這些年來,我刻意交付許多人手與你們使喚,卻不讓你們使得長遠,天長日久下來,再突然重回到孤來獨往的日子……
“棲霞呀。若你和青鸞在此界還有一個可以托付的朋友,將無憂交在他手上,結果何至於此?”
古音所言,句句都似是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然而每個字都恨不能將妖鳳的心頭刺出血來。
李珣離得遠,看不透妖鳳血眸之後,究竟是怎樣的心思。而片刻之後,她唇邊溢出的語句,卻陰冷得令人心悸。
“你對無憂做了什麼?”
古音的回應輕描淡寫:“惑神曲而已,妙化宗的法門,棲霞你還有不知道的麼?”
“不可能!”妖鳳沒有任何遲疑,一語否定,“你絕沒有對她使惑神曲的機會。”
古音聞言搖頭,接著笑容便從她唇邊擴散開來:“是啊,無憂一生下來,你和青鸞便照看得那麼緊,我是沒有機會。別說是我,恐怕鍾隱複生,都沒那個能耐。可是,她出生前呢?”
“出生前?”
李珣理解得無比吃力。古音瞥他一眼,轉臉過來解釋,麵上依舊笑意悠悠:“當年柄霞與青鸞前去夜摩天,求生自是其一;這其二麼,便是要借叔父‘妙化玄機’之術,助棲霞及腹中胎兒度過四九重劫。先生想必是知道我那叔父的秉性,這其中所求所需,也就無需贅言。”
說到這裏,她語氣稍頓,像是吊人胃口,但李珣更願相信,她是在進一步挑逗妖鳳的殺氣,甚至還存了扯他下水的念頭。
李珣心中暗咒之餘,臉上也隻能擺出冷淡且不在意的模樣來。
古音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在妖鳳灼然如火的殺氣中,繼續笑道:“棲霞是很寶貝她的女兒。隻是有些時候,終究還是照顧不到。比如……行房時。”
風嘯聲驟起,李殉心中呻吟一聲,裸露在外的皮膚幾乎是被小刀刮過。他已是如此,古音所受的壓力隻有更強,可這女人仍是微微笑著。似乎沒有發覺,她頸側嫩肉已被虛空中流動的殺氣,蝕開了一個小口。
鮮血順著領口滑落,古音的語氣卻沒有絲毫變化:“叔父折磨女人的手段,棲霞當然最清楚。尤其是初經此道,神昏智迷不過是等閑事吧。叔父就是那時對胎兒布下惑神之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先天所種,對吧?”
在妖鳳遊離於瘋狂邊緣的注視下,李珣哪敢接腔,隻做聽不見。
古音沒在百鬼這裏得到想到的結果,也不失望。再轉回去和妖鳳搭話:“若是新近動的手腳,以棲霞的能耐,想要破解並不難。但是,那手腳偏偏是動在無憂成胎化形之時。她靈智本就先天……”
“住口!”
妖鳳從羞憤中清醒過來,厲聲喝斥,這隻是出於母親本能的維護,可在喝聲之後,她的心思卻徹底亂了。
古音絲毫不受影響,待其喝聲散去,便不緊不慢地續上去:“惑神之術與她靈智生長同根同源,近兩百年來,早就不分彼此。你若想破解,也不甚難,可是無憂她辛辛苦苦長成的這點靈智,也就將隨之消融!”
“再退一步講,這也沒什麼,你大可重新培養,也就是兩百年的時光。隻是,從她出生到此刻所有的記憶,關於你的、我的、其它人的。當然包括青鸞的記憶,也都將灰飛煙滅。棲霞,你考慮好了麼?”
“無、恥、之、徒!”
這是妖鳳的回應,縱然字字頓挫,字字泣血,可也僅此。古音但隻微笑而己。
李珣眼皮跳動,忽在一旁道:“這倒奇怪了,惑神曲雖強,令叔父的手法也確實高明,可那畢竟隻是令叔父的手段,關古宗主何事?”
此言正在關鍵處,分明就是質疑古音對無憂的控製。李珣發言也許存了些讓古音難堪,或者使二者亂鬥的心眼,但卻是對妖鳳最好的提醒。
果然,他話音方落,妖鳳的殺氣便猛地提升了一個層級。
古音絲毫不亂,回眸瞥了李珣一眼,淡淡說話:“百鬼先生對敝宗妙化四神曲,倒是熟悉得哪。確如先生所言,叔父隻是為自己留下後手,與我無幹,我也確實無法直接催發惑神曲的功效,必須通過叔父……就像這樣!”
隨著她豎起的手指,天空中嘀聲長鳴,在這個距離上,李詢看不到林無憂的狀況,卻能感覺到妖鳳勃發的殺機陷入了又一次的混亂。
真是悲哀!
李珣首先生出情緒反應,然後才是理智的警醒:“傀儡己經摔進了九幽之域,那現在是誰?”
危機意識之下,越發超卓的靈覺飛快地捕捉到對象,他猛地側身,手臂抬起,做自衛狀,眼神恰碰上灰色的影子從虛空中跨出來,站到古音身後。
雖然脊推折斷、背部傷口直抵內腑、一條骼膊也軟垂下來,臨近報廢,可這確確實實是玉散人傀儡沒錯。
這沒有痛覺的死物臉麵低垂,周身毛孔竅穴正瘋狂吸納周圍濃稠的九幽地氣,以此來修義傷損的骨骼肌肉。
以幽玄傀儡的肌體恢複速度。用不了多久,便又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戰力。不帶半點折扣。
李珣繃緊如弓的身體漸漸軟化,抬起的手掌卻不自覺地握拳,抵在嘴邊,以此遮掩喉嚨裏即將溢出的歎息。
他之前是被九幽噬界的大威能震懾,竟然忘記了,幽玄傀儡本身便是以九幽地氣為根基,理論上更親近於九幽之域的“死物”。
尤其是,傀儡還具備“跨空藏身”的本能,縱然其平日棲身之處。隻是九幽之域和此界的“夾層”,但畢竟擁有短時間內在九幽之域存身的能力。
與之相對的,法體為天界神鳥的青鸞,其勃勃生機與清淨之體,天生便與九幽之域相克,此消彼長之下,雙方同墜幽界,其結果如何,何需等到傀儡現身。方做定論?
李珣微微搖頭,終還是讓那一聲歎息溢出唇邊。
也許正如古音所說,這隻是一個臨時起意的計劃,可她將種種全都算計進來,獲得如此戰果,也是情理中事。然而,理智的判定依舊無法抵消情緒上衝擊,他仍要感歎:青鸞……死得好冤。
李珣已如此,何況妖鳳?
封界內的熱風更狂暴了,隻是明顯失去了方向。
此時古音仍不罷休,她微笑著舉步,走上前去。身外的風暴對她而言,有著相當的壓力,可她不緊不慢地邁步,像是走在自家的花園裏,身後的傀儡甚至沒有跟上去,任她纖細的身形,直麵妖鳳瘋狂的殺意。
她一直走到湖邊,以她的修為,很難再踏水過去。然後古音伸出手。向著妖鳳微笑:“來吧,棲霞,你可以動手殺我,為青鸞報仇。當然,我死,傀儡亦不複存在;那樣,要麼你讓無憂也跟著下來;要麼,就抹去她的靈識,從頭開始吧……”
自然,她得到的是強自壓製的沉默,以及更難以控製的殺機。
古音沒有絲毫動容,反而將伸出手再揚起一些:“如果,你不願意,那就把無優放下,放在我這裏。也許我們還可以重啟曾經的計劃,繼續合作下去……”
“休想!”
妖鳳的聲調近乎猙獰,或者更像是猛獸垂死時,不甘的嗚咽。
古音輕輕搖頭,笑出聲來:“棲霞,不要孩子氣。拿出你的魄力,隻是再做一次選擇而已。就像當年你做過的那樣,現在的情形,還會比之前更糟嗎?”
不僅更糟,而且,槽糕透了。
眼前的場景,便連李珣都生出了憐憫之心,摯友喪命於前,女兒性命又操之人手,絕代妖魔、堂堂宗師,空有驚天動地的修為,何至於此?
回想到天都峰上,談笑殺人的神威氣魄,此時的妖鳳,越發令人不忍卒睹。
然而,李珣也實在很難想象,妖鳳會被古音這種簡單至乎拙劣的手段製住。在他看來,此時若不當機立斷,日後隻會被古音製得更死、羞辱更甚,妖鳳她竟連最起碼的尊嚴都沒有了?
此刻不光是李珣,才從風暴衝擊中緩過勁兒來的幽離等人,也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沒有人會想到,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天妖鳳凰,轉瞬之間,就被折辱至此。
那之前他們的狼狽模樣,又算什麼?
表麵上看,妖鳳與古音仍在僵持,但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妖鳳的退讓不過是早晚而己。古音也不再發言刺激她,隻是再次伸展掌心,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沉默中,李珣終於看清楚,妖鳳懷中的無憂一直在掙動,想必是惑神曲的功效還未消去,以無憂亂其心,大概也是妖鳳的心智始終無法恢複到正常層麵上的原因之一。
不遠處,傀儡仍在吸納陰氣療傷,李珣瞥去一眼,又將目光轉到古音的背影上去。
捏著手心裏的破魂梭,他止不住再次去想,如果立下殺手,毀掉這個可怕的女人,是不是會更安全些?
想到這裏,他真正地苦笑起來。如果他這麼做了,恐怕第一個殺他的,就是妖鳳!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誠哉斯言。
天際忽地一聲驚雷,將近乎窒息的氣氛打得粉碎。李珣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去,隻見剛剛遠遁躲避風暴的魔羅喉,不知什麼時候,又殺到虛空裂隙附近,剛剛那聲雷響,正是它腳下鼓氣,迸發出來的嚎叫。
由於背身相對,李珣看不出古音是個什麼表情,不過空中的妖鳳似乎被吼聲震動,清醒了些許。
古音顯然不滿這一變故,微偏過頭,似是想給肩上的貓兒一些指示,但不知為何,又打消念頭,任魔羅喉胡鬧去了。
李珣見得此景,破魂梭在手指間打了個轉,正要深思下去,裂隙周困的陰影中,灰白光霧飛騰起來,與魔羅喉遙遙相對,正是祖師咒靈。
若是這兩個怪物再殺成一團,明年今日,就是封界之內的所有幽魂噬影宗修士的忌日了。
李珣念頭未絕,虛空中人影閃動,剛剛不知躲到哪兒去的幽離,忽地從魔羅喉側方抹過,雙方氣機交錯,分屬同源的陰火在虛空中接觸,魔羅喉又是一聲低吼,注意力被眼前這個堪與她它對敵的修士分去數成。
另一側的祖師咒靈暫無動作,魔羅喉稍顯猶豫,不過很快,隨著幽離噬影大法全力展開,周圍的空氣如滾油般沸騰了。
幾乎完全相同的攻擊方式,挑起了魔羅喉的野性和戰意,它長臂圈起,血紋黑膚透出一層幽光。雙方真息碰掩,虛空再次被蝕開了口子,卻沒有任何震蕩衝擊發散出來。
噬影大法的殺傷,幾乎完全作用於對手身體,這大概是對封界影響最小的戰鬥方式,可對身體的負擔也十分沉重。
也許是“滿意”幽離的態度。祖師咒靈沒有再發狂衝上,隻是懸停在虛空裂隙之上,隨著陰氣潮汐,緩緩搖擺。
便在此刻。古音叱喝聲起:“棲霞!”
陡然淩厲的語調,大異於之前的悠然從容。
這一刻,李珣發現,兩人之間的氛圍又有了微妙的變化。至少他可以感覺到,古音如此作為,是在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而妖鳳明顯已經明白了什麼。
當然,這不代表妖鳳再次掌握主動,可這至少是一枚微小的籌碼。
時光似乎僵滯了數息,兩位世間最頂尖的女修,用眼神做最後的交鋒。妖鳳的血眸依然凶厲如火。
然而,短短數息之後,她還是敗下陣來。
她低下頭去,垂下的鬢發遮住她的眼睛,而李珣卻能聽到她在女兒耳畔的喃喃低語:“乖囡、乖囡……”
前幾字還能強抑平靜,到句尾時己經暗啞不聞。而且,妖鳳雖是這麼說,手上卻半點兒都沒放鬆。
古音看了一會,忽將伸出的手臂收回,與之同時,笛音再度響起,仍在掙動的無憂迅速安靜下來,稍停,李珣便聽到一聲呢喃似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