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新擴張的西聯向心力如何,相較於之前一盤散沙的局麵,正邪雙方壁壘分明,倒也清楚明白。

水鏡大會上力主的諸宗盟會,甚至算是不成而成,剩下的宗門,隻需要各自站隊、表明立場便行了。

但同時,幽魂噬影宗便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有很大的可能被其它宗門孤立。

這對一個曾經執掌邪宗牛耳的強勢宗門而言,無疑是絕大的恥辱。而羅摩什一句話,又將宗門的尷尬轉嫁到李珣一個人身上,更糟糕的是,“血魔”的身分,讓轉嫁變得順理成章,誰都說不出錯處。

轉過幾個念頭,李珣仍維持著姿態的穩重:“宗主回絕此議,百鬼自然感激……”

“有什麼可感激的,宗門沿續,從來不是圖一時之快的買賣。若連這個都看不透,還做什麼一宗之主。”冥火閻羅闔起雙眼,雖是腹語,其中也有著掩不住的疲憊。

李珣聰明地保持沉默。聽冥火閻羅低聲說話:“不求謀萬世之基,隻要自家選的後人,看得順眼、信得過去,也算是極了不起的成就。隻是,便是這般,也不容易……”

“雖不容易,宗主此時也應該有了決斷才是。”

冥火閻羅也不睜眼,微微抽動嘴角:“決斷?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決個鳥斷!”

李珣微怔,旋又笑道:“此時局勢已經明朗,怎地……”

“明朗?”

冥火閻羅翻開眼皮,瞥他一眼,“你說的是哪門子明朗?”

明知病癆鬼在套話,李珣也不在乎。

在明白羅摩什那批人在打什麼主意之後,若他還不表明立場,隻會落得腹背受敵,全無著落。

稍一頓,李珣便回應道:“宗主明鑒萬裏,自然明白。碧水君圖謀宗主大位,引接外援。若先前還不明晰,此時便能看出,除了西聯,再無其它可能。

“羅摩什提出的條件,固然事關仇怨,卻也暗合碧水君的立場;另外,也能作為西聯插手的理由。”

冥火閻羅不動聲色地嗯了聲:“不錯,早在十年前,碧水便和褚老兒勾勾搭搭,後又經他介紹,與羅摩什扯上關係,順理成章地和西聯打成一片,如今倒是握得一手好牌。”

所謂褚老兒,便是毒隱宗的現任宗主褚辰,是個相當低調的老狐狸。

聞言,李珣略有些吃驚,剛剛對病癆鬼“明鑒萬裏”的評價,竟出人意料地合適。

雖說這幾年他的身子骨越來越差,但消息之靈通、情報之準確,可令很多人汗顏。

正想著,冥火閻羅忽又道:“碧水如此……閻鴛呢?”

閻鴛便是閻夫人的名字,冥火閻羅如此稱呼,其中意味兒頗值得推敲。

不過,既然打定主意站穩立場,李珣也就不再多耗心思,淡然回應道:“夫人與碧水君不同。碧水乃因人成事之輩,偏又性情剛愎,自以為是,借西聯之力,也許有望升位,卻絕對抵不過羅摩什、七修、褚辰等人,宗門未來可慮。而夫人心思縝密,見事周全,隻是實力稍遜,不過……”

他稍稍一頓,旋又斬釘截鐵地道:“若當真是夫人接位,百鬼願全力護持,維護宗門基業。而若碧水成功,我勢必不能與之兩全。碧水之流,焉能逃過我的手段?”

前麵什麼都是虛的,且不乏胡言亂語。隻有這完全符合他本身利益的表態,才真是擲地有聲,一語定性。

他幹脆的表態,出乎室內兩人的預料。

陰饉遊絲般的目光在他身上環繞數周,好半晌才消去。冥火閻羅也勉力偏轉頭顱,盯視過來。

室內稍靜,病癆鬼才用腹語道:“你能這麼想,自然最好……”

說完這句話,便再沒了下文,隻有枯幹的手指,敲擊扶手,發出“篤篤”的濁音。

看得出來,冥火閻羅心中也頗不平靜。李珣抿住嘴,任單調的聲音一直持續。

好半晌,病癆鬼方再度說話:“閻鴛為主,由你輔佐,正如當年,我與鬼師弟所做的一樣。這本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子……隻是,我卻沒想到,僅過了數月,你就翻出個‘血魔’的幌子來,嘿,碧水正想睡覺,你送個枕頭上去!”

這話什麼意思?

反悔了?

正奇怪的時候,忽見冥火閻羅大睜雙目,深陷的眼眶中像是燃起了兩團火焰,令人望之心驚。

火光很快就熄滅了。

冥火閻羅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狀態,但在他胸口上方,卻突兀地現出一麵半圓形的鐵牌,黑沉沉的,其上縷刻的花紋卻顯出暗綠的瑩光。

“這是……鬼門印?”

李珣還有點兒不確定,冥火閻羅卻長長籲出一口濁氣,腹語發音也越發沉緩低弱。

“宗門大典在即,各處禁法布置都需要檢查修整,你既然精擅此道,便把此事攬過來吧。此印便是調派資源的信物……”

如此布置,與托附何異?

李珣驚訝之後,也不推辭,應聲接過印信。

冥火閻羅也不看他,隻是睜眼望著灰黯的屋頂,忽然笑道:“閻鴛有你襄助,碧水之流,確實不放在她眼裏。所謂身後事,當然要尋一個長命的人物,這點,你做得很好。

“其實,血魔的身分,你暴露了也好,至少能助你決斷。若非如此,我心中終歸還有個死結,無法解開。”

他又喘了口氣,稍做休息。

李珣不動聲色,靜靜聆聽。

“身兼三個身分,無論如何都免不了機心權衡。你天生便有這方麵的資質,想必是如魚得水了。不過,機心如絲,拋出去時輕飄飄,拋得多了,隻會把自己糾纏進去。所謂快刀斬亂麻,便是對應於此,可真揮出刀去的,能有幾個?

“當年,鬼師弟便曾勸我:個人也好,宗門也罷,權謀之術過甚,便如五音五色,亂人耳目,偏又欲罷不能,與走火入魔無異,唯有脫身出來,方有大作為。

“隻恨當時,我身在局中,若非是劫雷轟頂,猶自不悟!你能借血魔之事抽身,且更增果決,這很好……”

他已經說了多個“好”字,話音卻漸不可聞,眼睛仍然大睜,怔怔出神。李珣有些疑惑,轉頭去看陰饉,卻見老太婆嘿嘿冷笑─

“當年你為了一己之私,不設個接班的人物,弄得宗門弟子無所適從,現在再後悔有什麼用……權謀、權謀,為權之謀,你既要掌權,就免不了這個下場。要悔過,等到了地下,向列祖列宗分說吧!”

這話是相當重了,冥火閻羅聞言,已無半分活肉的麵頰抽搐幾下,分不清是笑是哭。

陰饉歎了一聲,搖著頭,慢步走出內間。

李珣又等了一會兒,見冥火閻羅已沒有說話的意願,便不再多言,起身退了出去。

外間,陰饉枯坐在榻上,見他出來,混濁的眼神掃過。李珣心中微動,卻也不多說,行禮之後,便要離開。

哪知老太婆忽地咧嘴發笑:“百鬼小子,你且停下,我給你說件事。”

李珣停下身,頗恭敬地回話:“陰長老請說。”

“老太婆說的,其實你也應該知道。”

陰饉笑眯眯地道:“上回冥火就說過,論眼光,小雀兒是比碧水強得多,這做宗主啊,要的就是眼光、謀算,至於自身修為,馬馬虎虎也成,反正還有你護駕。

“可是呢,小雀兒賭性深重,那是不可救藥,動轍便投入全副身家性命,這一點,你也要擔待。”

“這個……自然。”

李珣當然聽出來老太婆話裏有話。

聯想到閻夫人和古音的“曖昧”,他忽然感覺到,想要做出如此承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妖鳳、青鸞的態度正有關鍵轉變,古音如今自顧不暇,無論如何,最近他都會有些喘息的機會。

至於以後,那就再說罷。

不過,他的神情變化都被陰饉看到,老太婆老眼一翻,嘿然道:“當年,前麵留下的欠債啥的,也等於是老一輩弄的爛攤子,臨走前當然要吃幹抹淨,我都不急,你這小輩,操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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