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說,他不同意公布這些信件。後來傅聰來上海時我幾次采訪他,問他為什麼不能把這些信和父親的信一起收入《傅雷家書》呢?他說:“我父親寫給我的信,體現了他的思想,他的思想是非常高尚的。相比之下,我寫給他的信是不足為道的。所以我的信請不要收進去。”按照他的意見,現在的《傅雷家書》就沒有收編傅聰的信件。(圖2)
現有的《傅雷家書》收錄了傅雷先生寫給他的長子傅聰、次子傅敏的信,還有幾封是寫給長媳彌拉的。這樣的書在現在市場經濟大潮之下,按理應該是本很平常的書,但它卻成為現在中國市場的暢銷書,總印數超過了100多萬冊。從1981年至今已經21次印刷,在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本家書,從可讀性來說並不強,僅是一封又一封信,也沒有吸引人的小標題,無非是幾月幾日,然後是一封信,如此而已。為什麼這麼一本書會有這樣巨大的影響,會吸引那麼多的讀者,而且現在成了一本名著了呢?
在我看來,是因為這本家書中的父與子,是特殊的父與子。這本書中的父親傅雷,既是位作家,又是位翻譯家,學貫中西。(圖55)兒子傅聰是位藝術家。這樣的家書就充滿了文學色彩、藝術色彩,是在藝術的氛圍中用優美的筆調寫成的。它不是一般的家信,其中蘊含了很多人生哲理、豐富感悟。這本書超出了一般的家書的範圍。我曾經說過,信分兩種:硬的信和軟的信。硬的信是單純地講事情,像公文一樣,講完就結束了;而像傅雷家書這樣的信,是軟的信,它帶有思想、文學、藝術等等的色彩,有很深刻的藝術價值。另外,傅氏父子是一對特殊的父子,他們父子受到了“極左”路線的連環迫害,演繹了循環的悲劇,是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大家都知道“反右派”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是“極左”路線的兩個重要的階段。鄧小平同誌在《鄧小平文選》中多次提到:我們從1957年下半年以來,犯了嚴重的“左”的錯誤,這個錯誤後來到“文革”,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鄧小平所說的“1957年下半年”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就是“反右派”運動。傅雷先生在“反右派”運動中受到了嚴重衝擊,1958年4月被劃為“右派分子”。隨之引起的連鎖反應是導致當時在波蘭留學的傅聰出走英國。而傅聰的出走又加重了傅雷的罪行。所以在“文革”當中,傅雷先生就成為了“叛國分子”的家屬,導致了傅雷夫婦上吊自盡。所以傅雷與傅聰不是一般的父子,這對父子的命運非常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知識分子在“極左”路線下的悲慘命運。因此,《傅雷家書》反映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這麼一個特殊的家庭。
傅雷是中國翻譯界的一代巨匠,能夠和他相提並論的,有用畢生精力翻譯莎士比亞作品的梁實秋,草嬰先生在翻譯俄羅斯文學方麵做出巨大貢獻,而傅雷從事的是法國文學的翻譯。傅雷的譯文集現在有15卷,500萬字,這是他畢生的勞動成果。但在傅雷的著作之中,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傅雷家書》。傅雷作為一名翻譯家,從翻譯的技巧和水平上,他稱得上是中國譯界的巨匠。但他翻得再好,也無非是替外國作家說中國話,或者說是把外國作家的作品用中國的文字非常完美地體現出來。他的翻譯作品中所透露的是外國作家的思想,而並非他自己的思想。唯有《傅雷家書》,他生前也沒有想到過將來他的這些信會編成一本《傅雷家書》,會有100多萬冊的印製量,會受到那麼多讀者的喜愛。他根本沒有想到這本書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書。《傅雷家書》體現了傅雷的思想,他的藝術觀、人生觀,可以說,《傅雷家書》是傅雷人格的最集中的體現。
其實要認識一本書並不容易。傅雷是上海的作家,傅聰是上海出去的音樂家。上海一家出版社曾經打算出版《傅雷家書》,但最終不敢出版。書稿後來落到了三聯書店總經理範用手中。範用看到這麼好的書稿,眼睛一亮,決定出版。所以這本書1981年由三聯書店出版,一直印到現在。所以,一個出版社有沒有魄力,一位編輯家有沒有眼光是非常重要的。在這本書被尊為名著,受到大家歡迎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提到三聯出版社以及當時的總經理範用先生。當然,上海當時沒有出版這本書,可能是由於這對特殊的父子的敏感的政治背景。盡管“文革”已經過去,但其帶來的影響不可能一下子消除。我曾經碰到當年把《傅雷家書》退稿的那位朋友,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仍然感到非常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