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明朝對降者的態度,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性命無虞,還會劃分出一塊地盤,許部落內遷。
哪日住得不舒服,大不了再偷跑回草原。帶著明朝的絲綢茶葉,不愁找不到買家。
“弘治八年,韃靼部-內-訌,北部亦卜剌同伯顏部-仇-殺,戰敗之後,首領竄至興和,聯合阿爾禿廝部,叩邊劫掠。被大同總兵官領兵殺退,逃至烏斯藏。走投無路之下,於弘治十年請求內附。朝廷準其請,劃出草場,更發還繳獲牛羊。”
說到這裏,張銘喜色漸消,眉間擰緊,現出一絲惱怒。
“弘治十二年,北部首領殺邊將,叛-回草原。弘治十三年,叩邊劫掠,被太原總兵所破,再次請內附,朝廷上下不記前仇,予以恩準!”
又準了?
楊瓚愕然,表情中滿是不可思議。
張銘氣急而笑。
“當時,內閣六部合議,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
自始至終都沒人想到,該問一問陣前殺敵的邊軍。
天子懷德,以仁治四海,用聖人之道感化蠻夷。說起來的確好聽,但在現實中,多數時候卻是損己利人。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邊塞,英國公獨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劍,人像老了十歲。
張銘看在眼裏,卻是毫無辦法。
隻不過,狼性難馴,尤其是白眼狼。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這一回,不隻殺邊關守將,更劫掠沿途村莊,殺傷兩百餘條人命。
奔至隘口,才被邊軍攔截,留下十餘屍體,逃回草原。
那一戰,領兵之人正是才方。
戰後請功,奏疏之上,才指揮使僅列末尾。聖旨下達後,內調營州左屯衛,被孫同知壓製,鬱鬱不得誌,終含恨而終。
此次,別部附庸來投,依張銘之意,壓根不該放開隘口,當全部趕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並仇殺,省得邊軍再費力氣。
奈何薊州是邊鎮重地,不是張總戎自己說得算。假使顧鼎不反對,顧卿趙榆都點頭,事仍不可為。
咬定牙關,將人攔住,被科道官參上一本,他倒是無妨,大不了再回北鎮撫司,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會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訐。
世事無奈。
楊瓚教導朱厚照,實在無法,必須要忍。
現如今,他和張銘都麵對同樣的情況。
憑一己之力,無法摧毀密結的大網。落入網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尋到薄弱處,盡力撕開一處缺口,好歹能對得起良心。
說話間,兩隊邊軍行過。
急著去見顧鼎,張銘沒有多言,抱拳告辭。
楊瓚還禮,目送張銘的背影消失在帳後,難言心中是什麼滋味。
站了片刻,終邁開腳步,向醫帳走去。
朔風卷過,六角撲麵,邊塞之地又開始飄雪。
路麵為新雪覆蓋,似鋪一層薄毯。人行過,留下淺淺印痕,很快為瑩白填滿,再不可見。
顧總戎歸來,顧卿趙榆接手善後事宜,不隻楊瓚,謝丕和顧晣臣也變得清閑。
擬就名單,寫好戰報,無所事事。兩人翻開兵書,擺開棋局,倒也自得其樂。
棋局過半,楊瓚掀起帳簾。
顧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謝丕盯著盤麵,眉頭緊鎖,似被難住。
聽到聲響,兩人同時抬頭,見是楊瓚,都笑了起來。
“楊賢弟來得正好。”
謝丕忙招手,道:“幫為兄看看,這一步該怎麼走?”
室內點著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
解開領口,除下鬥篷,楊瓚走到榻邊,俯視錯落的棋子,絞殺成一片的戰局,不禁搖頭。
“於棋藝一道,小弟實不精通。”
“賢弟莫要謙虛。”謝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閣老指點更是難得。這些時日,賢弟的棋藝,總該有幾分精進。”
“這個嘛——”
楊瓚拉長聲音,眼珠子轉轉,單手托著下巴,嘴角微翹,道:“兄長這麼說,小弟也不好推辭。就此局而言,勝實難,和局則易。”
“哦?”
謝丕興致大起,顧晣臣也坐直了些。
“賢弟不妨落子,讓為兄一觀。”
“兩位兄長不怪?”
“自然不會。”
“好。”
楊瓚走近半步,眸光微閃,忽然揮袖,將盤上棋子盡數掃落。
“如此,不輸不贏,是為和局。”
謝丕:“……”
顧晣臣:“……”
是他們傷得太重,產生了幻覺?
“兄長?”
楊瓚側頭,看看謝丕,又看看顧晣臣,請他落子,已經照辦,為何這般表情?
“賢弟果真大才。”
“多謝兄長誇獎。”
“……”他是在誇嗎?
棋子散落,棋局無法繼續。
謝丕無奈,隻得請楊瓚坐下,親自倒一盞熱茶。顧晣臣傷得最重,臉色蒼白,已有些精神不濟。
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楊瓚沒有支吾,直接開門見山,道出來意。
聽罷,謝丕顧晣臣互相看看,都現出苦笑。
“兩位兄長可是為難?”
“賢弟所言,為兄也曾想過。”謝丕道,“然名單已經擬定,依賢弟之意,順序的確可改,人卻不能劃去一個。”
放下茶盞,楊瓚知道,謝丕語意未盡。
“小弟愚鈍,兄長何妨盡言?”
“罷。”謝丕長出一口氣,鋪開名單,點出中間幾個名字,開始為楊瓚解釋。
“延慶知州是兵部左侍郎同族,永寧知縣與大理寺少卿連宗,平穀知縣同工部郎中是姻親,昌平同知乃鴻臚寺卿之婿……”
隨謝丕講解,楊瓚神情漸漸變得凝重。
“同窗,同宗,同鄉,同榜,同科。翁婿,連襟,表親。”
“朝中地方,千絲萬縷,牽連不斷。關係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
說到這裏,謝丕頓住,捏了捏額角,無奈之情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