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卿似未在意,將鬥篷折起,墊在楊瓚身後。
“晉地送來兩車傷藥,一千五百石稻穀,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夥夫已熬煮羊湯。”
說話間,帳簾再次掀起,有校尉提來食盒。
盒蓋打開,滾燙的熱氣,夾著胡椒的肉香,蒸騰而起,直衝鼻腔。
“我的吩咐?”楊瓚抽抽鼻子,不錯眼的盯著食盒。
令校尉退下,顧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湯,吹了吹,試過熱度,送到楊瓚嘴邊。
“自然。”
話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燙,順著食道滑入胃中,熱意瞬間湧入四肢百骸,額前又出一層薄汗。
“先時下的命令,四郎忘記了?”
楊瓚蹙眉,大腦有些昏沉,始終想不起來,他何時下過這樣的命令。
薑湯麥餅的確有。
羊湯?
他昏倒前,晉地的糧食傷藥還沒送來,何來羊湯?
“同知,這……”
“靖之。”
口中糾正,手下未停。
喂藥換成喂湯,顧同知照樣熟練。
眨眼間,湯碗見底。
“可還要用些?”
楊瓚搖頭。
剛醒來,胃口並不好。
整日未曾進食,反倒不覺得餓,多了反而難受,一碗湯足矣。
放下湯碗,顧卿沒有再問。待楊瓚用過半盞溫水,換過布巾,為他擦汗。
燭火躍動,搖曳寸許暖色。
焰-心微藍,偶爾-爆-裂,劈-啪-作響。
兩人的影子映在帳上,不斷拉長。
楊瓚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問的話,全都拋在腦後。
自從京師出發,一路北上,調兵禦敵,守營衛城,神經一直緊繃,心始終提到嗓子眼。
近兩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這一刻的安心,珍貴得近乎奢侈。
光線-昏-黃,楊瓚半躺著,微合雙眼,沒有半點睡意,卻是懶洋洋的不想動。
“靖之。”
“恩?”
顧卿側首,漆黑的長睫,落下扇形陰影。
似被-蠱-惑一般,楊瓚彎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鬆的領口,下頜微仰,含上鮮紅的唇。
輕-觸,淺-啄。
舌尖掃過唇緣,像是品味美酒。
一點點潤澤。
清冽的呼吸,似北來朔風,卻沒有半絲寒意。拂過臉頰,反如地底湧動的岩漿,能融化世間一切。
唇上壓力驟增。
眨眼間,角色輪換,主動變為被動。
鬥篷被移走,楊瓚向後仰倒。
背仍被小心護著,順著力道,翻過身,位置上下顛倒。
“靖之?”
趴在顧卿身上,楊瓚眨眨眼,似有些搞不清狀況。
“恩。”
修長的手指抵在楊瓚唇間,繼而滑過頜下,探入發中,扣住楊瓚後腦。
“睡吧。”
楊瓚想說,他很精神,睡不著。
無奈,掙不過對方力氣,垂下頭,聽著熟悉的心跳,被熟悉的沉香包圍,不到兩息,竟打起哈欠。
十息之後,睡意襲來,楊瓚眼皮發沉,終於沒撐住,緩緩沉入夢香。
羊湯裏,額外加入安神的香料。
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雷打不動。
中途,顧卿起身為他換藥。楊禦史照舊高枕安寢,眼皮都沒掀一下。
翌日,李大夫早早起身,巡視過醫帳,吩咐徒弟和醫戶熬煮湯藥,算著時辰,往大帳走來。
距大纛五步,留心觀察,方知昨日看錯,顧卿的帳篷在大纛右側,左側才是中軍大帳。
一隊錦衣衛巡邏,恰好自帳前經過。
見到李大夫,趙橫停下腳步,抱拳行禮。
“昨日事急,還請老人家莫怪。”
“趙校尉無需如此。”
李大夫撫須,笑道:“草民來為楊僉憲診脈,可請趙校尉代為通稟?”
趙橫點頭,親自帳前通報。
不到五息,帳篷裏傳出聲音。帳簾掀起,趙校尉回身,請李大夫入內。
走進帳篷,看到內中情形,李大夫立即僵住。
楊瓚坐在榻旁,臉色微紅,身上的錦袍明顯有些大。發髻散開,發梢還在滴水。
顧卿立在楊瓚身後,手持一塊布巾,正為他拭發。
驚愕半晌,李大夫皺眉,終於找回聲音。
“楊大人,刀傷未愈,不可沾水。”
“啊?”楊瓚轉頭,笑道,“本官並未沾水,隻是淨發,且有顧同知代勞。”
動作未停,顧卿僅是抬頭,向李大夫頷首,表示楊禦史沒說錯,確實如此。
李大夫再次無語。
繼醫術之後,人生觀也開始動搖。
顧同知是錦衣衛,沒錯吧?
楊禦史是言官,也沒錯吧?
什麼時候,錦衣衛和言官能這般莫逆,如家人一般,式好和睦?
而且,在李大夫看來,兩人間的關係,僅融洽友好,實難以完全表述。
懷揣疑問,目光落在楊瓚臉上。看了許久,仍舊表情未變,笑容坦蕩。
走到桌旁,放下藥箱,李大夫懷疑自己多心。
半點不體諒老大夫脆弱的神經,顧卿放下布巾,直接彎腰,手臂穿過膝彎,輕鬆將人撈起。
藥瓶墜地,李大夫愕然石化。遭受的衝擊,不亞於京城之內,親見顧卿喂藥的同行。
剛剛聚起的三觀,再次皸裂,散落一地,粉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