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1 / 3)

夜間一場大雪。

隔日,楊瓚醒來,走出帳篷,天地間盡是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護衛正在收拾營地,熄滅的篝火冒起屢屢青煙。

楊瓚回到帳篷,打開包裹,添了兩件夾襖,再罩上外袍,披上鬥篷,方覺暖和了些。

“楊先生!”

帳篷外,朱厚照精神頭十足。

依舊是青色長袍,黑紗襆頭,腰間一條烏角帶。

眨眼的時間,耳朵鼻子都被凍得通紅。連打兩個噴嚏,絲毫不以為意。抓起一把雪,團成一團,對準熄滅的篝火丟了過去。

張永穀大用緊跟慢趕,不敢稍離半步。

見朱厚照打噴嚏,更是嚇得臉色驟變。忙不迭取出瓷瓶,倒出兩粒丸藥,呈上水囊,苦勸道:“陛下,萬萬保重龍體!”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連個赤腳大夫都見不著。萬一天子著涼,後果會是如何,張永和穀大用想都不敢想。

“朕知道了。”

心情好時,朱厚照極好說話。

服下丸藥,喝下兩口溫水,揉揉鼻子,頓覺暢快不少。

楊瓚走出帳篷,恰好見到這一幕,不禁有些擔憂。

“陛下,雪中難辨方向,行路恐不方便。如再下一場大雪,封路是為必然。”

所以,您看,是不是調轉馬頭回京?

想要北狩,日後總有機會。何必挑這樣的天氣趕路。

朱厚照沉吟片刻,令張永召來一名護衛,詢問路途情況。

護衛不知楊瓚所想,如實稟報。

“回陛下,雪大,行路確有些難,但非是不能走。隻是速度會慢些。”

“好。”

朱厚照大喜,能走就成。

他走的慢,京中追來,速度也未必快。

走!

能走到哪裏算哪裏。

少年天子打定主意,護衛拆掉帳篷,埋上火堆。

兩人飛身上馬,先往前方探路。餘下則慢行一步,護衛朱厚照和楊瓚,沿被雪掩埋的官道,一路向東。

坐在馬上,楊瓚緊了緊鬥篷,掃過方才回話的護衛,很是怨念。

幹嘛這麼老實?

稍微轉上幾句,說不定天子就能被勸回去。

現如今,想都不要想。

離京之前,他也想過,是不是該想方設法攔下天子。金尺在手,總有幾分把握。

可是,能攔一次兩次,攔不住三次四次。

現在天子信任他,出京之前,不忘找他跑路。若-強-硬-加以阻攔,令天子生出嫌隙,瞞著他偷跑,事情才更無奈。

深坑無底,也不是誰都能跳。

楊瓚明白,他能立足朝堂,官至四品,至今沒被參倒,七成以上是靠天子信任。

哪一天,天子不再信任他,就算手握禦賜之物,後知五百年,也會被同僚踹下懸崖,墜-落-萬丈深淵,跌個粉身碎骨。

這絕非危言聳聽。被攆回老家的劉玉,就是最真實寫照。

不是肯放下身段,主動投靠廠衛,成為劉瑾幕僚,怕是現下還在象山種田打漁,子孫後代再難科舉晉身。

想到這裏,楊瓚捏了捏額角。

進也難,退也難。

現下裏,跟著天子出京,暫時安全過關。回京後,是否能讓內閣息怒,卻很難說。

回憶早朝之上,內閣對天子北狩的態度,楊瓚忽有垂淚衝動。

不惹便罷,一惹就是三位大佬,這日子還能更刺激點嗎?

事前通風報信?

功不抵過!

李東陽謝遷如何,楊瓚不敢打包票,但劉健劉閣老,絕對會以眼殺人,戳他個幾百下,不成篩子不算完。

楊禦史滿心酸楚。

朔風卷過,身上冷,心更冷。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心口拔涼拔涼地啊!

“楊先生,快些!”

探路的護衛返回,眼再行半日可抵通縣。

“途中遇商隊,正往北去。貨物多為糧食,但,”護衛頓了頓,表情凝重,“卑職發現車轍印不太對,憶起戍邊時抓獲的走私商人,懷疑車中不隻是糧食,恐有鐵器。”

“鐵器?”

聽到此言,楊瓚打馬上前,驚訝挑眉。

去年,遼東都司重開互市,允許草原牧民前來交易。然大明同韃靼的關係實在不好,三天兩頭就要打上一場,走私商人不論,就官方而言,壓根不會做生意。

瓦剌離得遠,又被韃靼阻隔,更不可能派隊伍市貨。從互市得益的,唯有朵顏三衛和歸降的女真部落。

對方用皮毛人參馬匹,換取明朝的鹽巴布匹以及茶葉。

鐵器嚴禁私賣,無論是誰,一旦被查到,買賣雙方都要吃掛落。

遼東鎮守太監很有經濟頭腦,在商人往來途中,踞官道設立關卡。

不交稅,過路費總得交。

每逢開市,鎮守府都有不小進項。

事聞朝中,禦史彈劾,請裁撤該地鎮守。

朱厚照下敕,令其改過,卻並未將人召回。實因楊公公收取的路費,五成送回內庫,四成購買糧食棉衣,供邊軍所用。餘下一成,多數打點都司上下,少數落進自己口袋。

無論如何,辛苦費總要有點。

天子高舉輕放,都司體會聖衣,也未落井下石。楊公公成了不倒翁,無論禦史怎麼參,左搖右擺,就是不倒。

論起奉旨-貪-汙,在楊公公麵前,劉公公和楊禦史都屬小字輩。

後因反對聲浪委實太大,遼東都司也扛不住,楊公公上言請罪,主動撤銷關卡。然而,關卡沒了,官道旁的“茶水攤”取而代之。路費變成茶水錢,照收不誤。

對此,禦史也是沒轍。

設立關卡,自當義正辭嚴加以痛斥。路邊幾個茶水攤,如何彈劾?

楊公公辦事聰明,茶水攤的掌櫃都是民戶和退役邊軍,借收路費的機會賺些錢財,基本是民不報,官不究。

商人不在乎幾個“茶水錢”。

在茶水攤買過“茶點”,領了“憑證”,附近衛軍都會行個方便,知機的盜匪也少有殺人越貨。

有了富裕,當地村人也能得到實惠。

禦史再上疏,未必會得讚譽,八成還會被百姓罵一聲,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茶水攤的功用,不隻為收錢,更為盤查往來商人。如人-夾-帶鐵器等嚴禁之物,一經發現,人貨俱要截留,並交衛所鎮撫使,嚴查是否和韃靼勾連。

這樣的事情,邊軍不好做,鎮守太監就沒那麼多顧忌。

外部矛盾激化,內部矛盾自會消弭。

當下,韃靼盤踞在明朝北疆,呲牙咧嘴,狀似一條惡狼。

邊疆重鎮,文武勾心鬥角,宦官禦史不睦,平日裏吵架乃至抄家夥上,都算不得稀奇。但有韃靼在側,必要時,總是能擰成一股繩。

牢靠與否,需時間考驗。

總的來說,在邊疆日久,不是數典忘祖,壞得流油,在大是大非麵前,還是能守住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