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為謝丕正名,弘治帝不過順勢為之,以定閣臣之心。今番誇獎楊瓚,卻是實打實的出於私心。
觀其意,就差對十四名心腹股肱和三百貢士明言:朕看好他!
“陛下誇讚,小民愧不敢當。”
“當得。”
弘治帝語氣更加親近,親近得三位閣臣齊齊瞪眼。
天子是想怎樣?就算任性,也不能如此過界!
弘治帝頂住壓力,仍是道:“爾祖籍宣府?”
楊瓚應是。
“家中行幾?”
“回陛下,小民尚有兩兄一姐,行四。”
聽聞此言,閆璟臉色微變,恐懼自脊背攀升。
若楊瓚跪倒在地,當殿喊冤,道出涿鹿之事,他該如何?
未料楊瓚僅是回話,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這等表現更讓閆璟心驚。
以己度人,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楊瓚此時不言,他日再提,必是暴雨雷霆加身!
前策已不可行,欲要全身而退,恐是萬難。殿試之後需得同堂上商議,另想辦法。
閆璟的異樣未引來天子注意,卻讓臨近的讀卷官和中官側目。
此子坐立不安,隱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緣故!
右都禦使史琳皺眉,暫且壓下心頭疑惑。中官隻將他牢牢記下,以待向天子稟報。
龍椅上,弘治帝微微傾身,問道:“爾可有字?”
“回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
“朕為你賜字,何如?”
噴香的餡餅從天而降,砸在腦袋上,不趕快接住,還等什麼?然在抓牢之前,還是要感激涕零一下。
“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
弘治帝和藹道:“朕觀爾性格沉穩,胸懷韜略,存心樸實,感懷民生,便賜爾季珪二字。日後當繼以立身,不負朕意。”
得弘治帝金口玉言,隻要楊瓚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錯,必可飛黃騰達,平步青雲。
同為天子門生,謝丕也沒有此等殊榮。
不需人提醒,楊瓚忙行禮謝恩。
殿中明經表情不一,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李淳程文等羨慕之餘,同樣感到高興,隱隱有幾分激動。
楊瓚得天子青睞,扶搖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誇一下,自己能同楊瓚交好,實是高瞻遠矚,有先見之明。
先時得意的胡貢士,此刻已呆若木雞,魂飛天外。想起宮門前對楊瓚的挑釁,豆大汗珠滾落,麵色慘白如紙。
被天子賞識,另眼相待,仍不見楊瓚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謝恩後退回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
在他之後,天子又宣了顧九如、董王已、崔銑、閆璟等人。
前幾人表現尚佳,即便不如謝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談,均得天子閣臣肯定。
唯有閆璟,連經謝丕、楊瓚“打擊”,已心存忐忑。雖力持鎮定,未曾失態,仍比顧、崔等人的表現差了許多。
見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皺眉,略顯失望。
寧瑾知機,當下明了,先時被天子看好的幾人中,這名閆貢士怕要不妙。
八人之後,天子再未宣召。
餘下明經多有些失望,劉健等人卻鬆了口氣。
若天子繼續任性,哪怕冒犯龍顏,他們也不能不吭氣。
酉時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經皆已成文。
讀卷官請示過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開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論收齊,皆交由彌封官封存。
中官撤去桌椅,眾明經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黃門牽引退出大殿。
夜-色-漸濃,宮室陸續掌燈。
提燈的中官行在兩側,火光照牽出一道長龍,映著紅牆綠瓦,脊上坐獸,別有一番沉厚底蘊。
比起來時,眾人心境皆已不同。
多年寒窗苦讀,日夜不輟,現今終有所成。當可慰藉先祖,無愧父母族人期盼,榮耀鄉裏。
最為人羨慕者,仍是謝丕同楊瓚。
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區別隻在狀元榜眼探花。後者得天子賜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後也可順風順水,青雲直上,非他人可比。
行在宮內,自不好多說。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宮之後必要設宴相請,不能如王忠李淳等與之莫逆,也要混個臉熟。
拜座師,意味著在朝中站隊,或多或少都有風險。和楊瓚攀交,則是向天子靠攏,非但沒有風險,反而大有裨益。
行經奉天門,城門衛已換崗。
楊瓚留心瞅了瞅,沒見到錦衣千戶,微有些失望。
搖了搖頭,當下告辭眾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結伴,向客棧行去。
夜風拂麵,星月披肩。
行經處,不聞人聲,唯有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