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心中疑惑,站定禦階下,楊瓚再行禮。
三百明經的目光刺來,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實是相當不易。
翻開楊瓚的策論,弘治帝開口,第一句話並非表揚,而是詢問。
“朕問子諸治國之論,子不言邊患政令,戶籍民生,反大談商道,其為何故?”
話一出口,十四名讀卷官不動聲色,多數貢士已是訝然。落在楊瓚身上的目光,漸由羨妒變成輕蔑,甚者更帶幾分鄙夷。
士農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慳吝之名,多為世人所輕。
天子垂詢治國良策,縱然身居鄉野見識淺陋,不曉得北疆韃靼、南疆土司,也該闡述政令興弊,民間匪患,流民逃戶。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談商道,簡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謂!
胡貢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與末流為伍,不知羞恥,實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
天子聖明,宣其問話,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滿其文,視其為庸碌,欲當眾斥責。這般胸無點墨、濫竽充數之輩,將其當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楊瓚被大漢將軍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現眼前,胡貢士笑得愈發得意。
李淳等人麵帶憂色,卻是幫不上忙。謝丕一掃方才的篤定,視線落在楊瓚身上,也有幾分擔心。
天子之意,實難以揣測。
果不喜楊瓚之言,當殿斥問,該當如何?
麵對天子的詢問,讀卷官的不動聲色,眾明經的質疑,楊瓚目光平視,氣韻沉穩,不見半點忐忑。
見其表現,弘治帝隻拂過長須,未做表示。
寧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閃而過的神情。
兩個字:滿意。
天子尚等著回話,楊瓚不能耽擱。深吸一口氣,開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實為論民生。”
“哦?”
“《尚書》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太史公論管子,通貨積財,富國強兵。”
殿中又是一靜,弘治帝神情微動,十四名讀卷官亦變得肅然。
管仲乃春秋大家,通政、商、兵,助齊桓公成就霸業,被譽“聖人之師”。
太史公筆下,其為國之柱石,治世能臣。孔聖人亦讚其有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之德。
“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
此言出自孔聖人之口,縱使朱聖人再生,也無立場可以爭辯。
先賢之言為正,太史公之論為輔。兩者並舉,劉健謝遷等人不能不重視。尚未入朝拜官的貢士更不敢輕忽。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
然春秋名相,同樂毅並舉的管仲,為富國強兵,助齊桓公成就霸業,卻十分重視商道。
史有明載,誰可強辯?
“小民祖籍宣府,世居涿鹿。出身鄉野,故見識淺陋。蒙天子之恩,禦前奏對,不敢妄言軍--國-政-事,唯民生略有拙見,鬥膽一言。”
話至此,楊瓚故意頓了頓,重新組織語言。
“聖人言,民為國本。”
“士為國扛鼎,農為國築基,商人則如江河水流,往來貫通。水流行經之處,荒漠亦可生出草木。”
“民生之需,衣食為先。蠶桑棉麻,需商。農耕稼軒疏以財資,需商。船貨往來流通,自北疆至南地,何者不需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商人逐利不假,然商道亦可聚財。”
楊瓚微微仰頭,仍看不清天子的麵容,語氣卻愈發堅定。
“小民鬥膽,舉聖人之言。實為民富則財豐,財豐則軍壯,軍壯而國強。”
“天子聖德,諸公扶鼎,民富軍壯,何言國之不強!”
不及十數言,卻是微言大義,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弘治帝微微點頭,馬文升笑意難掩,謝遷未做表示,李東陽仍是一派淡然。
劉健卻是微感驚訝。
此子所言,實是暗合內閣欲行之策。
巧合,還是故意為之?
無論哪種,都證明他之前看走了眼。此子實非暮氣沉沉之輩,而是胸懷大才,堪謂立身敦厚,藏鋒於內。他日立身朝堂,必大有可為。
一掃之前惋惜,劉健看著楊瓚,仿佛在看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目光灼灼。於天子手中的策論,更是愈發感興趣。
韓尚書則打定主意,無論楊瓚排在何位,哪怕是二甲末尾,也要同馬文升講明,此子入朝觀政,定要分至戶部。
不答應?
謝閣老搶了他半兩好茶,馬尚書搶走的足有半斤!不答應的話,必過府一敘!
頂著天子和讀卷官的壓力,楊瓚不驕不躁,侃侃而談,絲毫不見怯色。
弘治帝愈發滿意。
暢懷之下,不再詢問策論之議,轉而道:“子年不及弱冠,能闡言至此,實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