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才見陸小青生得紅齒白,目秀眉清;很歡喜的摸著陸小有的腦袋問道:“你曾讀書麼?”陸小青說:“略讀過幾本。”趙秀才又問:“曾開筆做文章麼?”陸小青說:“不曾,每日做一首詩,對兩個對子。”趙秀才說:“你會對對子嗎?我出一蚌給你對,你歡喜對麼?”陸小青說:“請出給我試試看。”
趙秀才原是隨口說的一句話,心裏何曾有甚麼可出的對子呢?聽陸小青這麼一說,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隨即躺下來,拈著煙簽燒煙。一盒煙叁個人吸,早已吸光了;趙秀才還不曾過癮,遂笑向陸小青說道:“有了,我說給你對罷。盒煙難過叁人癮。你有得對麼?”
陸小青應聲說道:“杯酒能消萬古愁,使得麼?”
趙秀才吃了一驚,望著陸鳳陽笑道:“想不到令郎這一點點年紀,就有這般捷才,真是難得將來的造就,實在不可限量!”陸鳳陽聽了,自是高興。
正在謙遜,忽聽得煙館裏的雄難叫。趙秀才拍著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個好的。你再對一對看,這裏地名難公坡;方才恰好難公叫,就是難公坡內雞公叫。超速首發你對罷!”
陸小青略不思索的答道:“鳳凰台上鳳鳳遊。”
趙秀才長歎了一聲道:“這種天才,這種吐屬,還了得嗎?你將來一定是鳳凰台上的人物!”從這回起,陸小青的才名,震驚遐邇。他又肯在學問裏麵用功,陸鳳陽把他看得比寶貝還重,輕易不教他出外。這日自己被平江人打傷了。兒子在床跟前伺候;聽得外麵吵鬧,自己不能掙紮起來,才打發他出外查問。
陸小青來到廳堂上,見一個跛腳叫化,坐在大門裏麵吆喝。這時八個打叫化的人,都沒法擺布;又怕東家出來責備,一個個抽身進裏麵躲了。叫化也不再追趕,一屁鄙坐在地下張開喇叭口,朝裏麵亂罵。陸小青走近前問道:“你是討吃的麼?卻為何坐在這裏罵人呢?”
那叫化舉眼一見陸小青,即時換了一副笑容,答道:“許你家的人打我,不許我罵你家的人嗎?”
陸小青問道:“我家有誰打了你?怕是你認錯了人吧,我的父親已被人打傷了;還不曾請得醫生來洽,如何會有人來打你咧?”
那叫化哈哈大笑道:“原來你父親被旁人打傷了,卻教長工追趕著打我,這也算是報複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堅牢,沒被你家長工打傷:你不相信,把剛才抬你父親回家的那個人叫來問,他們是不是打了我?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給我,想敷衍我的!”
陸小青早已看見撒了一地的米,聽這叫化的談吐,絕不像是一個下等人;估料他說的,必不是假話,心裏很覺得有些對不住。即時將兩個跟人叫出來,問甚麼事追趕著人打。跟人知道隱瞞不住,得把追趕時情形,述了一遍。
陸小青是個頭腦很明晰的小孩;一聽跟人的話,就暗自尋思道:“這一個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沒穿著衣服,抖顫赤腳的,怎生能受得了八個壯健漢子用檀木扁擔劈,一些兒不受傷損呢?這不是一個很奇怪的叫化嗎?我父親這回和平江人,因爭水陸碼頭打架;若是有這叫化同去,平江人不見得能打傷我父親?我何不將這事,進去版我父親知道,看他如何說法?”
陸小青思量著,教跟人立著不動,自己轉身到裏麵,將叫化的情形以及跟人的話,照樣向陸鳳陽說了。陸鳳陽不待說完,一蹶股爬了起來,全忘了肩上的傷痛;倒把陸小青嚇得後退。
陸鳳陽下了床,招陸小青攏來說道:“快扶我出去見他。”陸鳳陽的老婆在旁說道:“你肩上受了這麼重傷,一個叫化子,也去見他做什麼?”陸鳳陽道:“你們女子知道甚麼?說不定替我報仇雪恨,就在這個叫化子身上呢!”
陸鳳陽一麵說,一麵扶著陸小青的肩頭,來到外麵;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說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家人們無禮,更是罪該萬死!望海量包涵,恕我要帶重傷,不能叩頭陪禮,這裏不是談話之所;請去裏麵就坐。”
那叫化並不客氣,隨即立起身,笑道:“不嫌我齷齪嗎?”跟人還立在那裏,見叫化不提說挨打的事,就放下了心;聽了叫化說不嫌我齷齪的話,忍不住掉轉臉笑。
陸鳳陽忙叱了一聲罵道:“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東西!還了得嗎?等歇我間了,再和你們說話!”罵得兩個跟人都不敢笑了。
陸鳳陽父子引叫化到客堂裏,納之上坐;自己在下麵坐著相陪,開口說道:“我本是一個村俗的人,生長在這鄉裏,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沒一些兒見識;然而一見你老兄的麵,就能斷定是一個非常的人,因我肩上被人打傷了,一時疼痛難忍,不能延接老兄進來。方才聽見小兒說家人們對老兄無禮的情形,心裏又有氣忿,又是欽佩。氣忿的是;家人們敢背著我,這般無法無天;欽佩的是:老兄的本領。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覺著了,來不及的掙紮著出來,向老兄陪罪,並要求老兄不棄,在寒舍多盤桓幾日。”
那叫化微微的點了點頭,含笑說道:“不愧做瀏陽人的首領,果是精明幹練,名下無虛!但不知貴體是怎生受傷的?”
陸鳳陽說道:“老兄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被平江人打傷的嗎?”叫化道:“我曾遇著一個從趙家坪逃回的人,說是這邊本已打勝了,正奮勇追趕,忽然追趕的人,一個一個的,往地下倒;卻又不是被平江人打了的。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