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少年從隔壁房裏出來,到老者跟前,低聲說了幾句話。老者哈哈入笑道:“蠢才,蠢才。都是自家人,一時的輸贏,有甚麼要緊?值得這般做作,這們小的氣量,真是見笑朱公子。再去,教他盡管出來相見,‘不打不相識。’難道這句話,他也沒聽人說過嗎?”朱鎮嶽聽了這兒句話,逆料不是白魚磯交手的,便是白馬隘交手的人。因鬥輸了,不肯出來相見。見這少年現出躊躇不肯再去的神氣,便起身笑問是怎麼一回事。老者道:“小兒不懂事,前月瞞著老朽到白魚磯向公子無禮,卻被公子傷了。將息至今,才把傷痕治好,此刻他聽說公子來了,還不好意思出來相見。”朱鎮嶽也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我得罪了大哥,我親去向他陪罪便了。”說著,對少年說道:“請足下引我去見他。”
少年笑著道好,遂把朱鎮嶽引進隔壁房裏。朱鎮嶽看靠牆一張床上,斜躺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年紀若有三十來歲,生得濃眉巨眼,很有些英雄氣概。超速首發回想在白魚磯那夜所遇那漢子的情形,果和這人仿佛。此時這人臉上,現出盛怒難犯的樣子。朱鎮嶽上前作了一揖,說道:“那夜委實不知是大哥,乞恕我無禮。”
這人不待朱鎮嶽再往下說,托地跳下地來,指著朱鎮嶽高聲說道:“你也欺我太甚了,你到我家來,我既不肯見你,也就算是低頭服輸到極處了。你還以為不足,要來當麵奚落我。”說罷,氣衝衝的回身一腳,將窗門踢破,一閃身就縱上了後山石岩,再一轉眼,便不知去向了。朱鎮嶽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向人陪罪,反受人這般唾罵。一時竟被罵得怔住了,不知應如何對付才妥。這漢子方從窗口逃去,即聽得老者在客堂裏罵道:“孽畜安敢對公子無禮。”隨即走進房來,對朱鎮嶽再三道歉。朱鎮嶽倒不生氣,隻覺得這漢子的脾氣古怪。當下仍和老者退到客堂,分賓主坐定。
老者從容說道:“公子雖不曾見過老朽的麵,隻是老朽的名字,公子必是曾聽得尊師說過的。老朽便是與尊師同門的田廣勝,公子心中可想得起這個名字麼?”朱鎮嶽聽了,慌忙站起身說道:“原來就是田師伯,小侄安有不知道的道理。”說著,從新拜下去,田廣勝忙伸手拉起來,指著少年給朱鎮嶽介紹說:“他姓魏,名壯猷。原是我的徒弟,於今又是我的女婿了。我本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名孝周,在廣西當協統。三年前,陣亡在長毛手裏,屍首都無處尋覓。我隻得將在我跟前的幾個徒弟,齊集在一塊兒,說道:‘他們大師兄陣亡,屍身無著,我固然是痛心極了。便是你們一則念與我師弟之情,二則念與你大師兄同門之親,手足之義,都應該各自盡點兒力量去尋覓回來,才對得起你大師兄的英靈。此刻你兩個師妹,都還不曾許人,看是誰能將大師兄的屍身尋回來,我即招誰做女婿。’那時幾個徒弟,都竭力尋找,卻是魏壯猷找著了。魏壯猷那時才有十五歲,正和我最小的女兒紅紅同年。我既有言在先,不能不踐,就招了他在家裏贅婿。大女兒娟娟,今年二十一歲了,尚不曾許人。這兩個女兒,是我繼配的女人生的。
“那年我大兒子既陣亡了,家鄉地方,被長毛亂得不能安身。此山在貴州境內,這屋子原來是畢祖師當年修煉之所。山中豺狼虎豹極多,祖師當日不肯傷害這些猛獸,為的是不許尋常人能上這山裏來,特地留了這些猛獸,看守山坡,好使左近幾十裏路以內的人,不但不敢上山,並不敢打山腳下經過。
“祖師去世的時候,我們同門三兄弟,都在這屋裏。祖師將身邊所有的東西,分給我們三人,這房子就分給我了,我固有家室在廣西原籍,用不著這房屋居住,空著好多年。及至這番被長毛亂得我不能在家鄉安身,隻好搬到這裏來,暫避亂世誰知到這裏不久,我繼配的女人就病死了。人人隻知道中年喪偶,是人生最煩惱的事。不知道老年忽死去一個老伴侶,其煩惱更比中年厲害。
“自從拙妻死後,我隻將他草草的安葬在這山裏,便終日在外遊覽山水。仗著老年的腳力還足,時常出門,三五月不歸來。前月我正在廬山,尋覓幾種難得的草藥。忽見小女紅紅找來,說他二哥義周,在白魚磯被朱三公子殺傷了,傷的甚是沉重,睡在家裏人事不省。我一聽這消息。還摸不著頭腦。問小女說的是那裏來的朱三公子。你二哥在家好好的,何故去跑到白魚磯去,被人殺傷?
“小女拿出一封信來,原來是尊師雪門師傅托人寄給我的。信中說公子是他近年所收的最得意的徒弟,這回由公子押運二十多萬金銀回常德原籍。公子的本領,小小的風浪,原可以擔當得起,所慮就是公子有些少年好勝的脾氣,誠恐惹出意外的風波。公子失了事,便是他失了麵子。因此特地寄這封信給我,要我念昔日同門之情,大家照顧照顧。這封信寄到,湊巧我不在家,落到了我這個不懂世情的二兒子義周手裏。他見雪門師傅誇讚公子是近來所收最得意的徒弟,有擔當風浪的本領,便不服氣。和他大妹子娟娟商量,要把公子押運的金銀截留,使公子栽一個跟鬥。
“娟娟知道是這們不妥,不敢和他同去。然知道義周這畜牲是生成的牛性,也不敢勸阻。義周便獨自出門,要和公子見個上下。僥天之幸,在白魚磯遇著公子,被公子殺得他大敗虧輸,回家便臥床不起。他當時以為是必死無疑的了,求自己兩個妹子一個妹婿替他報仇雪恨。大女兒不能推卻,隻得答應。一麵教他妹婿改裝到公子船上刺探虛實,一麵教他妹子到廬山報信給我知道。
“我當時看了尊師的信,不由得大吃一驚。思量這一班孽障,膽敢如此胡鬧。他們自己傷也好,死也好,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隻是萬一傷損了公子一毫一發,這還了得。教我這副老臉,此後怎生見雪門師弟的麵呢?連夜趕回家來,想阻止大女兒不許胡鬧。及至趕到家時,大女兒也已在公子手裏領教過,回家來了。大女兒盛稱公子的本領了得,他若非戴了麵具,臉上必已被公子刺傷了。我聽得公子隻腳上略受微傷,才放了這顆心。依我的氣忿,本待不替孽子治傷的。隻因他兩個妹子,一個妹婿,都一再跪著懇求,我才配點兒藥,給孽子敷上。可惡的孽障,到今日還不悔悟自己無狀,倒懷恨在心,不肯與公子相見。這都隻怪我平日教養無素,以致養成他這種乖張不馴良的性子,實是對不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