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裏望了望,那個婦人已經進到屋裏去,那個小孩睡在一塊小木板上。他於是悵然走出百花深處來。
“《公理報》,《民事報》……看看這兒子殺父親的新聞。”從南來了一個賣報的。
“賣報的!”王德迎麵把賣報的攔住。“有隱士的新聞和招人作事的廣告沒有?”
“你買不買?賣報的不看報!”
王德買了一張,夾在腋下,他想:“賣報的不看報,賣報可有什麼好處?奇怪!想不出道理,城裏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鋪戶外麵,打開報紙先念小說,後看新聞。忽然在報紙的背麵夾縫上看到:
“現需書記一人,文理通順,字體清楚。月薪麵議。財政部街張宅。”
當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時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個。
他立起來便向東城走。走得滿頭是汗,到了財政部街,一所紅樓,門口綠色的鐵柵欄懸著一麵銅牌,刻著“張宅”。王德上了台階,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裏探視。門房裏坐著一個老人,善眉善眼像世傳當仆人的樣子。臥著一個少年,臉洗得雪白,頭油的漆黑。王德輕輕推開門,道了一聲“辛苦”。
“又一個!廣告比蒼蠅紙還靈,一天黏多少!”那個少年的說:“你是看報來的罷?沒希望,趁早回家!”
“我沒見著你們主人,怎見得沒希望?”王德一點不謙虛的說。
“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裏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為你這一頭黑油漆就恢複淩遲。”王德從與老張決裂後,學的頗強硬。
“你怎麼不說人話?”
“你才不說人話!”
“先生!”那個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給你回一聲去。我們老爺真的還沒起來,我同你去見我們的大少爺。來!”
王德隨著那個年老的走入院裏。穿廊過戶走到樓背後的三間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進去回稟一聲。
“進去!”老仆向王德點手。
王德進去,看屋裏並沒什麼陳設,好像不是住人的屋子。靠牆一張洋式臥椅,斜躺著一個少年。拿著一張《消閑錄》正看得入神。那個少年戴著金絲眼鏡,嘴裏上下金牙銜著半尺來長小山藥般粗中間鑲著金箍的“呂宋煙”。(不是那麼粗,王德也無從看見那個人的金牙。)手上戴著十三四個金戒指,腳下一雙鑲金邊的軟底鞋。胸前橫著比老蔥還粗的一條金表鏈,對襟小褂上一串蒜頭大的金鈕,一共約有一斤十二兩重。
“你來就事?”那個少年人把報紙翻了翻,並沒看王德。
“是!”
“今年多大?”
“十九歲!”
“好!明天上工罷!”
“請問我的報酬和工作?”
“早八點來,晚八點走,事情多,打夜工。掃書房,抄文件,姨太太出門伺候著站汽車。”
“府上是找書記?”
“廣義的書記!”
“薪金?”
“一月四塊錢,伺候打牌分些零錢。”
那個少年始終沒看王德,王德一語未發的走出去。
王德走出大門,回頭望了望那座紅樓。
“這樣的樓房就會養著這樣鑲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