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臥下去,隨手拿起一本書,遮住自己的臉;周身一動也不動,隻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襯著他短促的呼吸。
“設若你能還老張的錢,你還尋死嗎,叔父?”王德問。
“我怎能還他的錢?”
“我回家對父親說,他借與你錢,將來李應再慢慢的還我父親。”
“傻孩子!你父親那是有錢的人!”
“他有!一收糧就有好幾十塊!”
“幾十塊?那是你們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謝謝你!”
“嘔!”王德疑惑了。“原來幾十塊錢不算富人,那麼,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麼難堪夏日午時的靜寂!樹上的紅杏,田中的晚麥,熱的都不耐煩了!陣陣的熱風,吹來城內的喧鬧,困的睡了,不睡的聽著聽著哭了。這時王德和李應又坐在破磨盤上,王德看著那翎毛凋落的醜老鴉,左顧右盼的搖著禿頭腦,要偷吃樹上的紅杏。李應低著頭注視著地上的群蟻圍攻一個翠綠的嫩槐樹蟲。老鴉輕快的一點頭,銜起一個圓紅杏,拍著破翅擦著籬笆飛去。王德隨著老鴉把眼睛轉到東邊的樹上,那麵醜心甜的老鴉把杏遞進巢內,啞啞的一陣小鴉的笑聲,布散著樸美的愛情。
李應不知不覺的要用手撥散那條綠蟲身上叮著的小黃蟻。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緊緊的握著。他一抽手,王德回過頭來:“李應!”“啊!王德!”兩個人的眼光遇在一處,觸動了他們的淚腺的酸苦。他們毫不羞愧的,毫不虛偽的哭起來。
對哭——對著知己的朋友哭——和對笑,是人類僅有的兩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沒有?我完了!”王德抹著紅眼。
“不哭了!”
“好!該笑了!今天這一哭一笑,在這張破磨盤上,是我們事業的開始!李應!你看前麵,黑影在我們後麵,光明在我們前頭!笑!”
王德真笑了,李應莫名其妙不覺的也一樂,這一樂才把他眼中的淚珠擠淨。
“王德,我還是不讚成你進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誌願!”王德停頓了一會兒:“李應,你姐姐怎樣呢?”他的臉紅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應著她。”
“是嗎?”王德沒有說別的。
“你該回家吃飯,老人家要是不準你進城,不必固執。”
“父親管不了,我有我的誌願!”王德說著往四下一看。“李應,我的書包呢?”
“放在屋裏了罷?進來看看。”
兩個人輕輕的走進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應爬上炕去拿王德的書包。老人微微的睜開眼。
“王德呢?”
“在這裏。”
“王德!不用和別人說咱們的事。你過來!”
王德走過去,老人拉住他手,歎了一口氣。王德不知說什麼好,隻扭著脖子看李應。
“王德!少年是要緊的時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訴你父親,沒事的時候,過來談一談。”
王德答應了一聲,夾起書包往外走。老人從窗上鑲著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語的說:
“可愛!可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