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樓緩、肥義奉旨前往館驛,與蘇秦、姬噲商討合縱細則。關於趙、魏、韓、燕四國如何縱親,蘇秦早已草擬了實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閡、化解爭端、禮尚往來、互通商貿、外交用兵等諸方麵。
經過討論,大家皆以為方案可行,遂由樓緩起草奏章,報奏肅侯。
樓緩、肥義走後,蘇秦見天色尚早,換過服飾,與飛刀鄒一道沿宮前大街信步趕往豐雲客棧。賈舍人早從飛刀鄒口中得知蘇秦要來見他,隻在棧中守候。
一番客套過後,蘇秦將燕國內亂略述一遍,賈舍人也將趙肅侯如何借助晉陽危局鏟除奉陽君專權的過程約略講過,蘇秦得知奉陽君趙成、代主將公子範均在獄中受詔命自裁,其家宰申孫及通秦的申寶等人皆以叛國罪腰斬於市,受此案牽累而丟官失爵、淪為家奴者多達數百人。
“唉,”蘇秦搖頭長歎一聲,“兄弟之間尚且如此相殘,莫說是一般世人了!”
“不說他們了,”賈舍人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蘇子的大事進展如何?”
蘇秦應道:“趙侯同意合縱,詔令樓緩、肥義與在下及公孫噲商議細則,論至方才,終於理出一個預案,就是縱親國之間化解恩怨,求同存異,在此基礎上實現‘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驛、通幣、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頃,抬頭評道:“蘇子這樣總結,簡明,易懂,易記,利於傳揚。隻是——”話鋒一轉,“五通容易,三同卻難。”
“是的,”蘇秦點頭讚同,“三晉本為一家,習俗大體相同,燕與趙毗鄰,許多地方同風同俗,實現五通有一定基礎。難的是三同。三晉不和已久,積怨甚深,很難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談不上同仇了。”
“蘇子可有應對?”
“四國縱親,關鍵是三晉。三晉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過,就三晉的大敵而言,韓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齊、秦,趙之仇在齊、秦。楚雖與三晉不合,但其真正對手卻是齊、秦,因而,在下以為,縱親國的公仇隻有兩個,一是秦,二是齊。隻要三晉朝野均能意識到秦、齊是公敵,就能做到同仇。作為應對,他們就會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這是逼其就範了。”
蘇秦苦笑一下:“唉,有什麼辦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隻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說來,蘇子的敵人是兩個,不是三個。”
“其實,”蘇秦連連搖頭,“蘇子的真正敵人隻有一個,就是秦國。齊、楚雖有霸心,卻無吞並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無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國。在下樹此三敵,無非是為逼迫三晉,使他們醒悟過來,停止內爭,共同對外。待三晉合一,四國皆縱,在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隻有楚國加入縱親,合縱才算完成。從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國實現五通三同,形如銅牆鐵壁,秦、齊就被分隔兩側,欲動不敢,天下可無戰事。”越說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對遠景的向往,“天下既無戰事,就可實施教化,形成聯邦共治盟約,上古先聖時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現。”
“蘇子壯誌,舍人敬服。隻是,蘇子以秦人為敵,以秦公其人,斷不會聽任蘇子。蘇子對此可有應對?”
蘇秦微微一笑:“這個在下倒是不怕。反過來說,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問,聽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為何?”
“沒有黑,就沒有白。”蘇秦笑道,“三晉合縱,等於將秦人鎖死於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誌,以秦公為人,必不肯甘休,必張勢蓄力,應對縱親。老聃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恒者,衡也。在下這裏以秦為敵,秦就必須是敵。在下不怕他蓄勢,不怕他強,反而怕他不蓄勢,不強。”
賈舍人撲哧笑道:“你一邊抗秦,一邊強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兄所言甚是,”蘇秦斂起笑容,沉聲應道,“在下要的就是這個矛盾,要的就是強秦。所謂合縱,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無力,縱親反而不成。秦人隻有張勢蓄力,保持強大,三晉才有危機感,才樂意合縱。三晉隻有合縱,秦人才會產生懼怕,才會努力使自己更強。秦人越強,三晉越合;三晉越合,秦人越強,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勢,方能製衡。”
蘇秦講出此話,倒讓賈舍人吃了一驚。可細細一想,也還真是這個理兒。舍人冥思有頃,竟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反駁,慨然歎道:“唉,真有你的。可話說回來,眼下秦無大才,蘇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強勢呢?”
“在下此來,為的正是此事,”蘇秦望著舍人,“在下雖不仕秦,卻願為秦公薦舉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強勢。”
“誰?”
“張儀。”
“此人不是在楚嗎?”
“是的,眼下是在楚國。”蘇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於楚。在下打算勞動賈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設法讓他走趟邯鄲。”
“讓他來邯鄲?”舍人又是一怔,“為何不讓他直接去鹹陽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嗬嗬笑道,“這位仁兄,不見在下,是不會赴秦的。”
“如此甚好,”賈舍人樂道,“在下此來,原也是遵循師命,為秦公尋回蘇子。蘇子另有高誌,在下能得張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蘇秦怔道,“賈兄師尊是——”
“終南山寒泉子。”賈舍人緩緩說道。
“寒泉子是賈兄恩師?”蘇秦又驚又喜,“在鬼穀時在下就聽大師兄說,我們有個師叔叫寒泉子,住在終南山裏,真沒想到,賈兄竟是師叔的弟子。”
“是的,”賈舍人嗬嗬笑道,“蘇子一到鹹陽,在下就知是同門來了。”
蘇秦驚愣有頃,恍然有悟:“難怪——”
與此同時,秦宮禦書房裏,惠文公與朝中三位要員,公孫衍、司馬錯和樗裏疾,正襟危坐,麵色凝重。
惠文公眉頭緊鎖,掃射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擔心之事,終於來了。蘇秦自燕至趙,欲合縱三晉和燕國。莫說燕國,單是三晉合一,即無秦矣。諸位愛卿可有應策?”
眾人麵麵相覷。
有頃,公孫衍拱手道:“回稟君上,自三家分晉以來,韓、趙、魏三家一直鉤心鬥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蘇秦合縱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不過,防患於未然,微臣以為,我可趁合縱尚在雛形之際,來個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蘇秦旨在合縱三晉,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趙為根基。我當以趙為靶,發大兵擊趙,撼其根基。韓、魏見之,或生顧忌,知難而退。韓、魏不參與,合縱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裏疾附和道,“微臣以為,我可一邊伐趙,一邊結盟韓、魏,分裂三晉。”
“君上,”司馬錯不無激憤道,“打吧!前番攻打晉陽,功敗垂成,將士們無不憋著一肚子怨氣呢。”
惠文公閉目深思,良久,眉頭舒開:“嗯,諸位愛卿所言甚是,晉陽之恥是該有個下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