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裏,惠文公在廳中閉目端坐,眉頭緊皺,仍在琢磨蘇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睜開眼睛,從幾案下摸過一片竹簡,在正麵寫個“殺”字,在反麵寫個“赦”,拿過來端詳一陣,拋向空中。竹簡在空中翻轉幾下落地,在地上彈一下,不動了。
惠文公沒有去看竹簡,而是慢慢閉上眼睛。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啟開,四處搜索那片竹簡,見它彈落於牆根處,正麵朝上,上麵赫然現出一個冷森的“殺”字。
“唉,”惠文公眼中現出一絲失望,不無惋惜地輕歎一聲,“蘇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歎,內臣急進:“稟報君上,上大夫、公子華使魏歸來,在外候見。”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覲見!”
樗裏疾、公子華雙雙進門,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擺手:“兩位愛卿,平身!”
樗裏疾、公子華謝過,起身坐下。
惠文公問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裏疾搖頭道:“正如君上所言,龐涓果然不容孫臏,誣其謀逆,魏王不辨真假,輕信龐涓,判孫臏斬刑,龐涓及眾卿求情,魏王改判臏刑,麵上黥字,使孫臏成為廢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果,麵上並未現出異樣,沉默許久,方才問道:“孫臏可知是龐涓害他?”
樗裏疾再次搖頭:“孫臏非但不知,反過來感激龐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後,龐涓又將孫臏接入府中,悉心照顧,無微不至。龐涓此舉驚動魏國朝野,聞者無不感動,均言龐涓是有情有義之人。”
惠文公微微點頭:“這個龐涓,玩陰的竟然也有一手!隻是——”頓住話頭,眉頭漸次擰在一起。
“君上?”樗裏疾看得清楚,趨身問道。
“這樣一來,情勢倒是更糟了。”
樗裏疾驚問:“為何更糟了?”
“愛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緩緩說道,“孫臏若不受刑,孫、龐尚有一爭。二人相爭,或利於我。如今孫臏成為廢人,必無爭心。龐涓又有養護之恩,孫臏心存感激,必思報答。孫臏形體受損,智慧卻是未損分毫。龐涓本是虎將,再有孫臏點撥,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孫臏之智、龐涓之力合為一體,必是無往而不勝了!”
經惠文公這麼一分析,樗裏疾、公子華無不驚駭,麵麵相覷一陣,樗裏疾急切說道:“微臣真未想到這一層,這——”
惠文公沉思一會兒,抬頭望著樗裏疾:“樗裏愛卿,你可設法使孫臏知曉真相。以孫臏之智,若是知曉真相,必有應策,至少不會為龐涓所用。若無孫臏,龐涓就是一頭猛獸,雖能張牙舞爪,卻也不足為懼。”
“君上妙計!”樗裏疾大是歎服,連連點頭,轉過話鋒,“隻是——微臣連番使魏,前次使公孫衍出走,此番又使孫臏受害,魏人早對微臣防範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說話,公子華已經主動請纓:“君上,小華願往!”
“嗯,”惠文公當下允準,“小華倒是合適人選,此事可以定下。”轉向樗裏疾,“還有什麼?”
“君上,”樗裏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孫臏對弈,交談中得知,鬼穀子收弟子四人,分別是龐涓、孫臏、張儀、蘇秦。孫、龐習兵學,蘇、張習謀學。聽孫臏話音,鬼穀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蘇秦,稱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趕回,正是因為此事。君上,龐涓已死心於魏,孫臏又成廢人,蘇子——”
“這麼說來,”惠文公大驚失色,“連張儀之才也不及蘇秦?”
“想是如此。”樗裏疾點頭應道,“自始至終,孫臏從未提及張儀,微臣初交孫臏,亦不便細問。”
惠文公閉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頭望向樗裏疾:“樗裏愛卿,你速去召請蘇秦,宣他馬上覲見。”
“晚了,”樗裏疾輕歎一聲,“微臣回來時,順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蘇子,店家說,蘇子已經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驚,“幾時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過有一會兒,突然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兩手一攤:“此人要走,就讓他走吧。樗裏愛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幾日。小華留步。”
樗裏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時,樗裏疾無意中掃到牆根處的竹簡,見上麵赫然現出一個“殺”字,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
惠文公怔道:“愛卿?”
樗裏疾穩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緩緩起身,走向門口,目送他走遠,踅回來,凝視公子華:“小華,你剛回來,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華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華結實著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頓一頓,下定決心,“蘇秦離開鹹陽,必經函穀東去。你選幾個精幹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公子華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過神來:“斬殺蘇子?聽上大夫說,蘇子是大才!”
“什麼大才?”惠文公橫他一眼,“嘩眾取寵之徒,留他是個禍害!”
“這……”公子華似是沒想明白。
“莫要多問,奉詔就是!”
見惠文公語氣果決,不容置疑,公子華不好再說什麼,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著公子華退出房門,漸漸遠去,惠文公緩緩走到牆根,揀起那片竹簡,複回幾前坐下,將竹簡反過來,望著背後的“赦”字,長歎一聲,閉上眼去。
公子華不無狐疑地走出宮門,叫過車馬,徑朝黑雕台馳去。
剛剛拐過一彎,就見樗裏疾的車馬橫在街角,樗裏疾站在車前,似在候他。
公子華停下車馬,衝他叫道:“上大夫為何守於此處?”
“恭候公子。”
“候我?”公子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跳下車子走過來,小聲道,“可為蘇秦?”
樗裏疾點頭:“若是在下沒有猜錯,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殺蘇子。”
公子華驚道:“上大夫何以知之?”
“唉,”樗裏疾輕歎一聲,“在下退出時,無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簡,上寫一個‘殺’字。在下斷定,那字是君上特別寫給蘇子的。在下由此判斷,君上早知蘇子之才,擔心他出關之後,為列國所用,從而遺患明日,方才決定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