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徹底閉目,半晌,又微微睜開:“這個武安君,開始讓人頭疼了。”
太子申驚異道:“先生何說此話?”
“此人要把魏國變成一座兵營。”
太子申急道:“這如何能成?此番前往雲夢山,魏申路上親眼所見,田園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怎能再堪征戰呢?”
“唉!”惠施沉默許久,長歎一聲,“魏國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禦膳房用餐,毗人輕步走來,不無興奮地說:“陛下,殿下回來了!”
“哦,申兒回來了,”魏惠王淡淡應了一句,伸手提箸,夾牢一塊肥肉送入嘴裏,大口咬嚼起來,似乎這事兒平淡無奇,根本不值一提。
毗人一怔,悻悻地站在一邊,臉上的笑容也僵起來。
魏惠王又嚼幾口,似是意識到什麼,猛然扭頭,欲說話,滿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幾聲,“呸”的一聲吐出,噴了毗人一臉一身。毗人吃此一嚇,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怔地傻在那兒,目光呆滯地望向惠王。
魏惠王騰出口舌,急問:“你方才說什麼?申兒回來了?”
毗人一時惶急,竟是說不出來,隻好點頭示意。
魏惠王兩眼大睜:“孫子來了嗎?”
毗人又是一番點頭。
魏惠王忽地站起,幾步走出禦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書房覲見!”不及毗人答話,就又停下步子,扭過頭來,“孫子人在何處?”
毗人總算緩過神來,急前一步,小聲說道:“回稟陛下,孫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備車,”魏惠王急道,“寡人親去迎他!”
毗人略加遲疑:“陛下,夜已深了,陛下若是興師動眾,恐有不便。再說,孫子既在大梁,陛下欲見,也不急在眼前一時,老奴——”見惠王擺手,趕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靜下來,緩步轉回,點頭道:“嗯,你說的是。賢婿與孫子也有一年未見了,讓他們敘敘舊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覲見!召申兒來!”
“殿下已在書房外,等候複旨。”
魏惠王聞言,旋即轉身,大步朝禦書房走去。
翌日晨起,龐涓引領孫臏早早馳往魏宮。
遠遠望見宮門,龐涓笑道:“孫兄你看,陛下、殿下都在那兒迎你來著!”
孫臏抬頭,果見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宮中近侍一堆三十餘人,站在宮門外麵的台階上,無不引頸候望。看到他們的車馬,魏惠王邁步走下高高的石階,迎至階下。
孫臏急對龐涓道:“賢弟,快,停車!”
龐涓叫龐蔥停住車馬,與孫臏下車,並肩迎向惠王。雙方在宮門外麵約五十步處相遇,孫臏、龐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龐涓再拜,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朝他點點頭,隨口說道:“愛卿免禮!”
孫臏亦再拜叩道:“草民孫臏叩見陛下!”
魏惠王卻不答話,隻將笑意堆在臉上,兩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孫臏,好像他是來自異域的稀客。孫臏不見複話,隻好五體投地,動也不動地叩在那兒。
過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識到什麼,急前幾步,伸出雙手將孫臏扶起:“孫子請起!”
魏惠王扶起孫臏,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點頭讚道:“嗯,孫子好儀表,既有儒雅風度,又有軒昂氣勢,果是名家之後啊!”
孫臏揖道:“陛下褒獎,草民愧不敢當。”
二人隻在這裏說話,不知不覺中,竟將龐涓晾在一邊。龐涓又跪一時,見惠王仍然沒有記起他,隻好悻悻爬起,不無尷尬地候於一側。聽到惠王讚譽,龐涓偷眼望去,果見孫臏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氣,與在穀中時大不一樣,心中微微一凜,跨前奏道:“陛下,此地風寒,莫要傷了龍體!”
魏惠王朝龐涓看一眼,嗬嗬笑道:“愛卿說的是,此地不是禮賢之處。”轉向孫臏,拱手一揖,“孫子,宮中敘話!”
孫臏還一揖:“陛下先請!”
魏惠王不由分說,上前攜住孫臏之手,徑自走去。龐涓見狀,又是悻悻一笑,與太子申並肩跟在身後。
到前殿之後,大家分賓主坐下,魏惠王轉向孫臏,拱手說道:“寡人望孫子之來,如渴思飲哪!”
孫臏抱拳回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陛下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為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雲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走不開,請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裏,這又失禮了!”
孫臏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將孫臏扶起,攜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複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滿愛意地將目光望望龐涓,又看看孫臏,感歎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掛念,夜不成寐。《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謂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安穩了!”
孫臏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為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寧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裏,占我函穀要塞,威逼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逼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為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複先王鐵騎,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適逢其時啊!”
龐涓從這幾句話裏探知惠王已基本讚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麵上卻是聲色未露,隻將目光緩緩移向孫臏,希望他能推波助瀾,最終促成此事。
孫臏緩緩應道:“陛下壯誌,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聖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孫臏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臏看見,隻好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盯住他:“孫子,請說下去!”
孫臏望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為,先聖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聖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回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孫臏抱拳道:“回稟陛下,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爭為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凝眉思忖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於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討教。孫子聽旨!”
孫臏緩緩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候旨!”
“封鬼穀士子孫臏為客卿,賜客卿府一處,仆從三十名,黃金三百,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臏再拜道:“微臣謝陛下封賞!微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回途中,龐涓埋著頭,一句話不說。快要走至武安君府,龐涓終於搖搖頭,長歎一聲:“唉!”
孫臏抬起頭來:“賢弟,臏適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歎一聲,“孫兄如何能在陛下麵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臏略怔一下:“賢弟,臏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臏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為將帥,若不征伐,陛下養之何用?”
孫臏大是驚訝:“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後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將我鬼穀士子看做貪生怕死之輩,於先生麵上無光。”
孫臏不再說話,兩眼茫然地望著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臏肩上輕拍一掌,麵色和悅起來,大聲說道:“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隨涓弟大營裏瞧瞧!”
孫臏點頭:“唯聽賢弟吩咐。”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臏馳入城南中軍大營,同時使人請來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向他們展示了三千虎賁的虎威。
看過力士的精彩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著孫臏和白虎:“這些將士,不知兩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歎服地說:“看龐將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衝鋒陷陣,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賁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為折旗奪帥之士!”
孫臏讚道:“嗯,賢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將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誇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為的就是讓他們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麵一處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麵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來,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於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著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臏,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為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將教戰之用!”
孫臏歎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半是討好龐涓,半是遺憾地說,“回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完全不同,不僅身為主將,在軍營裏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於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去領情,反倒從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將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睜大眼睛盯著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將軍並無瓜葛,龐將軍何有此說?”
“此事怎能與本將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將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麵紅耳赤,一時窘在那裏。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轉向公子卬,“待本將征伐秦國,活擒嬴駟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為!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隻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階,勉強笑笑,小聲應道:“大將軍如果伐秦,魏卬願做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將心中,伐秦隻是遲早之事!”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著沙盤,“諸位請看,從這裏到這裏,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去河西,占據函穀、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苦戰!”眼睛望向孫臏,“為此,涓擬備戰三年,征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將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複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鹹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縛住嬴駟之後,我可將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麵麵相覷,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後,”龐涓陡然將竹杖劃向韓地,“大軍回師,順手取韓。韓侯是隻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覷。此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目光望向孫臏,“至於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然後活擒韓侯於此,就是新鄭。隻要此人早晚聽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為難他。”
“取韓之後,”龐涓再將竹杖移向邯鄲,“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趙地。趙國權臣奉陽君有勇無謀,又大權獨攬,取趙當是舉手之勞。”竹杖移向臨淄,“齊公倘若仍無大才,依舊用那田忌,隻怕此番他想做婦人,也沒那麼容易!”
說到此處,許是想起田忌著婦人之裝時的窘態,龐涓陡然爆出一聲長笑,笑畢,才又移動竹杖,朗聲說道:“涓之大敵是這兒,楚國!孫兄請看——”將木棒繞著沙盤上最大的一塊地盤畫了一圈,“從這兒到這兒,楚地如此遼闊,縱使我有三十萬大軍,也顯不足。然而,楚地雖闊,楚人卻是不濟,門閥林立,互相不合,正合我各個擊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於五年之內,將楚人趕過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雖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誠意,涓可奏請陛下,許他在江南做個大王,讓他每年進貢,娛樂陛下。一旦大國懾服,燕、衛、宋及泗上諸國,皆會望風而降,無需再動刀兵!”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躊躇滿誌,“回想吳起之時,在魏大小七十六戰,無一敗績,拓地千裏。涓雖不才,願為陛下拓地萬裏,使列國諸侯魚貫而入大梁,北麵而事陛下……”
龐涓越講豪氣越壯,眾人目瞪口呆,孫臏眉頭頻皺。
公子卬聽得激動,不無仰慕地說:“父王若知大將軍壯誌,夢中不知笑醒幾次?”
龐涓卻不睬他,隻拿眼睛望向孫臏。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誇誇其談地大講自己的“淩雲壯誌”,龐涓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孫臏明白自己的“誌向”。誌不合,必難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龐涓已是別無出路,必須與他結為同盟。再說,眼下他還真的需要這個同盟。對他龐涓來說,當務之急是說服惠王重振武卒,擴軍備戰,偏又在這節骨眼上,朱威跳出來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勢必為他說話,而在陛下那兒,公子卬根本沒有說話之處,真能幫上他的,眼下怕也隻有這個孫臏。
孫臏回望他一眼,眼睛從沙盤上移開,嘴巴略動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麵前的這個龐涓,僅隻一年之隔,於他已是十分陌生了。
“孫兄,”龐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補充道,“此為涓弟宏願,能否實現,還要仰仗孫兄助力。隻要孫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無人可敵!”
孫臏淡淡一笑,扭頭問道:“賢弟,營中可有方便之處?”
龐涓略怔一下,大笑道:“有有有,我道孫兄眉頭頻皺為哪般,卻是內急,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頓好孫臏,魏惠王返回禦書房,開始從頭翻閱龐涓的奏章。奏章由極薄的竹簡串連而成,字跡小而工整,因而冊卷看起來不大,讀起來卻是翔實,簡直是對魏國未來軍力、戰力的綜合預測,從戰略到戰術,從征丁擴軍到整頓軍力,從收回河西到滅亡強秦,從順手滅韓到三晉一統,從並齊吞楚到天下歸一,直將魏惠王看得熱血沸騰,幾番拍案而起。
從前晌卯時到後晌申時,魏惠王未進午膳,未休午覺,一直在手捧奏章,仔細審閱,閉目冥思,反複度量整體方案的可行與否。
看到申時將過,毗人親手端來一碗羹湯,在他身邊跪下。魏惠王也覺肚中饑餓,接過喝下。喝過幾口,惠王指著龐涓的奏章不無興奮地說:“來來來,你也看看!”
毗人拿過奏章,翻看一眼,嘖嘖歎道:“武安君的字,寫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嗔道,“就看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細一點,寡人兒時的夢,都被龐愛卿寫在這上麵了!”
毗人又看幾眼,放下卷冊,望著惠王道:“老奴隻知侍奉陛下,這些征呀伐呀,打呀殺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嗬嗬笑出幾聲,一氣喝完羹湯,把空碗置於幾上,伸手撫弄毗人的長發,笑道:“你呀,當然看不懂。你要是能看懂,寡人身邊就沒有可意的人了!”
毗人看到幾案上另外擺著朱威的奏章,隨手拿起,嘩嘩翻過幾頁,有意無意地品評道:“陛下,要與武安君比起來,朱上卿這字可就遜上一籌了。”
魏惠王樂嗬嗬地伸手拿過朱威的奏章,隨手翻開,看沒幾行,立時凝住笑容,屏氣聚神,全心投入進去。毗人瞧見,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門外。
魏惠王又看一時,見天色昏黑,大聲叫道:“來人!”
毗人急走過來,小聲應道:“老奴在!”
“掌燈!”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簡裏,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點亮六盞油燈,將禦書房照得如同白晝。
魏惠王複將龐涓的奏章移過來,與朱威的並排擺在麵前,一會兒翻翻這一冊,一會兒翻翻那一冊,起身在廳中來回踱幾遭,複坐下來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已深了,毗人端來一碗羹湯,站在門口,遲疑良久,近前說道:“陛下,您再喝碗熱湯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輕歎一聲,搖頭。
毗人手捧湯碗,在惠王跟前跪下:“陛下——”
魏惠王隻得接過,放在唇邊輕啜一口,放下來,長歎一聲:“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掃一眼兩卷奏章,小聲問道:“敢問陛下,可是為這奏章煩心?”
魏惠王又歎一聲,點點頭,指著龐涓的奏章:“龐愛卿奏請重振武卒,征丁十萬!”指著朱威的奏章,“朱愛卿卻說,流失邊民有五十萬眾,民無隔夜之糧!”動手將兩卷奏章收起,堆在一處,緩緩站起身子,“二人奏請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緩,卻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許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對毗人道:“老嘍,寡人老嘍!”
二人走出禦書房,沿外麵的花徑走向後宮。走了十數步,魏惠王甩開毗人,對他說道:“明日辰時,傳惠相國、武安君、朱上卿、孫客卿,還有申兒,前殿廷議!”
“老奴遵旨!”
翌日辰時,魏惠王端坐於前殿龍位,龐涓、惠施、朱威、孫臏、太子申分坐兩側。
魏惠王指著幾上的兩道奏章,緩緩說道:“兩道奏章,寡人都看過了。”目光落在龐涓、朱威身上,略頓一下,“兩位愛卿寫得實在好啊。朝中有此賢臣,可見上天是垂憐寡人的。”
眾人互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伸手拿起龐涓的奏章:“大魏要振興,沒有武備萬萬不行!這些年來,強鄰犯境,戰事頻仍,致使我武卒缺員,軍備不整,馬匹短缺,器械落後,實為國家大患。龐愛卿的治軍方略切中實務,當是國之大急,刻不容緩!”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謝陛下褒獎!”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愛卿免禮。”
龐涓謝過,起身坐於原處。
“然而,”魏惠王話鋒一轉,“兵是要養的。庫無存糧,田無耕夫,寡人何以讓眾將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讓他們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愛卿的奏章數據翔實,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讀之,如至邊陲,如聞邊民抱怨之聲,如睹邊民失所之景,觸目驚心呐!”
龐涓神色略變,掃視眾人一眼,見朱威、太子端坐,兩眼平視惠王。惠施雙眼微閉,孫臏態度祥和,像是仍在鬼穀裏聽先生講道一樣。
魏惠王將奏章放回幾上,出聲讚道:“朱愛卿寫得不錯,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賦稅過重,皆因戰禍迭起。無民則無賦,無賦何以養兵?”再頓一頓,輕歎一聲,“唉,兩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緩。如何決之,寡人想請諸位愛卿議定。”
“陛下,”龐涓決定先發製人,“列國邊民相互流動,本是難免之事。至於上卿所奏的邊民流失數量,是否確切,尚需詳加核實。”
“啟稟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話,太子申緩緩奏道,“兒臣以為,朱愛卿所奏,當為實情。兒臣奉旨去雲夢山迎請孫子,行至酸棗界內,沿途所見,令人心酸。田中不見莊稼,隻見野草。村中不見炊煙,隻見野狗。邊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一路西去,一步三回頭,三步一拭淚,悲泣之聲不絕於耳……”
太子申說得心酸,魏惠王聽得淚出,伸袖拭之:“申兒,不要說了!”轉對朱威,“朱愛卿——”
“微臣在!”朱威雙手抱拳,沉聲應道。
“依愛卿之見,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稟陛下,”朱威奏道,“當務之急是與民休息。依微臣之見,陛下應立即詔告天下,減少賦役,獎勵耕織,複修水利,鼓勵墾荒!”
魏惠王連連點頭,轉向惠施:“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見問,睜眼奏道:“微臣遊曆稷下時,曾遇鄒人孟軻。談及治國之道,孟子說出一言,微臣深以為然。”
“哦,”魏惠王急問,“孟老夫子是如何說的?”
“孟軻說,‘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
魏惠王一怔:“此話可有解釋?”
“微臣就此請教孟子,”惠施點頭道,“孟子解釋說,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諸侯;得諸侯者,可做卿大夫。國不以民為本,就不能得民。國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豎起拇指,迭聲叫道,“老夫子說得好哇!”
眼見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結為一體,龐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軍備之事更是不可鬆懈!河西失陷,數百裏沃野一夜之間盡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萬?陛下,處戰亂之世,無兵則無國,無國何以有民?”
龐涓一席話,竟使魏惠王無言以對,顧左右道:“這——”
龐涓向孫臏連遞眼色,希望孫臏能順著他的語意說下去,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端坐依舊,一語不發。龐涓大急,以肘頂他,小聲催道:“孫兄?”
魏惠王聽得真切,急將目光轉向孫臏:“對了,孫愛卿,你還沒說話呢!”
“回稟陛下,”孫臏抱拳道,“據臏所察,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役民過頻。流民所去之處,多為秦地。秦公特別頒布法規,凡魏流民至秦,所墾之田全部歸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稅。逾越此期,丁四抽一,獲十抽一。臏又察知,此法是秦公專門針對魏國流民而立的。”
孫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魏惠王掏出絲絹,擦把冷汗:“嬴駟這是釜底抽薪呐!”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孫子所言,句句是實。前幾年,流民多在西河以東、安邑以西諸郡,如今連酸棗、鄴城、上黨邊民也都扶老攜幼,不遠千裏赴秦,長此以往,後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睜雙眼,似是在趁熱打鐵,“知魏者莫過於公孫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計必為公孫衍所出。陛下若無應對,三年之後,流失的恐怕不隻邊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變,連連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孫臏。孫臏正欲再說,龐涓連連咳嗽數聲,孫臏隻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孫愛卿,說下去呀!”
孫臏看一眼龐涓,緩緩說道:“陛下,秦人欲爭中原,必與魏戰。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舉東圖,我一無可戰之兵,二無可役之民,三無儲備之粟——”打住不說了。
魏惠王聽得毛骨悚然,臉上血色早無,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孫臏:“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以為,”孫臏微微點頭,“陛下可以雙管齊下,一手促軍備,一手促農桑。”
眾人皆是目視孫臏。即使龐涓,也不知孫臏這葫蘆裏所裝何物,大睜兩眼望著他。
魏惠王似乎沒聽明白,身子前傾,小聲問道:“請愛卿詳解!”
“微臣是說,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與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進軍備。”
“唉,孫愛卿啊,”魏惠王眉頭微皺,身子後仰,長歎一聲,“寡人為難之處,正在這裏!若是與民休息,便無賦稅。若無賦稅,便無兵餉。若無兵餉,何以促進軍備?這是兩難之事,寡人實難並舉!”
“陛下若想並舉,倒是不難。”
“哦,”魏惠王趨身湊近,“愛卿有何良謀?”
孫臏侃侃說道:“農活有忙有閑。陛下可將待役之民以鄉、裏為製整編成伍,農閑時就近集結軍訓,農忙時各自回家耕種,軍備、農桑兩不耽誤。如此家國兼顧,民必喜。民喜,戰必勇。至於邊陲常備之兵,也可在軍備閑暇之時拓荒耕種,耕種所得,可補軍需。三軍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擾民。民若無擾,不出十年,國必富!”
如此兩難之事,孫臏輕輕幾語,竟然全都得到解決。眾人一時尚未反應過來,孫臏話音落下許久,殿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過神來,擊案叫道:“愛卿之策,妙哉!妙哉!”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讚。魏惠王抬頭望向龐涓和朱威:“龐愛卿、朱愛卿,你們回府之後,就依孫愛卿所言,各擬實施要略,奏報寡人!”
龐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兒)臣領旨!”
魏惠王擺手道:“退朝!”見眾臣退至門口,似又想起什麼,“惠愛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來,惠王招呼他們坐下,嗬嗬笑道:“惠愛卿,申兒,你們說說,孫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應道:“回稟陛下,孫臏當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嗬嗬又笑幾聲,點頭讚道:“嗯,確是大才。前日觀之,寡人不以為然。今日觀之,孫愛卿之才當在龐愛卿之上!寡人留你們下來,是想問問你們,依孫愛卿之才,寡人該當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兒臣以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孫子為監軍。”
魏惠王轉向惠施:“申兒說拜他監軍,愛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當!”
“好!”魏惠王當即決斷,“就封孫子為監軍,愛卿擬旨去吧!”
惠施答應一聲,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擬旨。
看他走遠,魏惠王轉向太子:“鬼穀之中,真是藏龍臥虎啊!申兒,此去鬼穀,別的可曾看到什麼?”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聲應道:“鬼穀先生另有三個弟子,一個名喚張儀,一個名喚蘇秦,還有一個姑娘,名喚玉蟬兒。另有童子一名,模樣甚是精靈!”
魏惠王急問:“張儀、蘇秦二人,也都是習兵學的?”
太子申搖頭道:“兒臣不知。就兒臣所知,他們個個不俗,拋開張儀、蘇秦不說,單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兒終生難忘!”
“哦?”魏惠王大是驚奇,“一個女娃兒家,能有什麼不俗之處?”
太子申侃侃說道:“此女當是奇人!就兒臣所知,鬼穀諸子,包括孫子,皆聽她的。父王所賜千金,所賞珠寶,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兒臣帶回。兒臣言及父王心意,執意不肯,此女竟說,‘回去轉呈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該用於該用之處,不要隨意拋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