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宿胥裏之後,太子申與孫臏在眾衛兵前簇後擁下,同乘一車,馳騁在酸棗地界的寬闊官道上。
時值金秋,田野裏卻看不到豐收,唯見荒蕪片片。
日頭已近頭頂,照理該是午飯時間。然而,放眼望去,官道兩旁的遠近村落裏,看不到任何炊煙。孫臏正自納悶,忽見一輛牛車轔轔而來,拉車的是頭瘦牛,車上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及耕種家具,幾件破被褥上坐著一個老太,懷裏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女童。一個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跛著一條腿,與一個弱冠少年緊跟車後,各自將手搭在車廂上,似是在為那頭老牛搭把勁兒。再後麵,徒手走著一個中年婦人和兩個半大的孩子。
無需再問,這一家顯然是外出逃荒的,且剛出門,因為趕車的老人幾步一回頭,其他諸人,也都在頻頻回顧,眼圈紅紅的。
看到官家車乘迎麵馳來,老人忙將牛車趕到一邊,眾人也避趨道旁。
“殿下,”孫臏擺手道,“請停一下!”
“停車!”太子申對駕車的軍尉道。
車隊停下,孫臏走下車子,徑至老人車前,躬身揖道:“請問老丈,你們可是此地住戶?”
老人回揖道:“回官人的話,草民世居此處。”手指身後影影綽綽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紅,“就是那兒,小梁村。”
孫臏的目光轉向小梁村,凝視有頃,轉對老人:“看樣子,你們是一家人。”
老人點頭,指點眾人:“這是犬子,那是長孫,邊上兩個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車上的是賤內和小孫女,埋頭的是兒媳。”
孫臏望著一家老小,再看看他們車上的破爛家當,心中一酸,聲音有些哽咽:“請問老丈,你們欲去何處?”
老人長歎一聲:“唉,這年頭,又能到哪兒,還不是討口飯吃?”
孫臏指著車上的耕具,驚訝地問:“既然是去討飯,老丈為何帶著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賤民,不種地誰給飯吃?”
“老丈是說,你們這是外出種地?”
老人點頭。
“敢問老丈,欲去何地?”
“遠嘍!”老人指著西邊的天際,“就在那兒,河西,老魏地!聽說那兒有條活路,村裏人都去了,草民這也過去看看。”
“這……”孫臏大驚:“河西離此隔山隔水,少說也有千餘裏,你們……你們為何不在此處耕種,要走那麼遠呢?”
老人上下打量孫臏一眼,緩緩說道:“看來官人不是本地人,一點也不知情。不瞞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日卻是住不下去了。幾年來,官家頻出告示,家中壯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裏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田裏顆粒無收,一家老小連吃的也沒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賦稅照納。官人你說,這日子,叫草民怎麼過呢?”
“這……”孫臏心裏一揪,“外出種地,趙地、韓地、楚地、燕地哪兒都可,你們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應道,“聽人說,秦公詔令,墾荒歸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納稅,逾過這一期限,丁四抽一,賦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戶,全都去了,草民是最後一家。唉,都怪草民戀窩,誤了家人呐!”目光扭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養我育我幾十年,列祖列宗的屍骨都在村頭,一朝棄之,叫草民如——如何舍得!”
話至此處,老人淚如泉湧,跪在地上,朝小梁村方向連拜數拜。
孫臏眼中噙淚,轉身對身後的太子:“殿下,請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轉對軍尉:“拿五金來!”
孫臏接過,將五金雙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遙遠,這點盤費您老收下,莫讓家人途中餓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孫臏,又看看太子,雙手抖顫著接過金子,連拜三拜:“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孫臏扶起:“老丈,您不必問了,快點趕路吧!”
老人朝眾人道:“來來來,快給恩公磕頭!”
一家人全都過來,紛紛跪於地上,納頭叩拜。孫臏阻攔不及,隻好將他們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車隊避於路旁,讓這一家子先走。老人再三拜謝,方才趕著牛車,轔轔而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這一家子,太子申輕歎一聲:“唉,再這樣下去,魏人真要走光了!”
想到車上的兩箱聘禮及蘇秦在草堂中的評議,孫臏輕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太子申:“蘇兄說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南,在逢澤與大梁中間是大片略顯起伏的丘坡地帶,龐涓的中軍屯紮於此。
轅門之內,旌旗獵獵,殺氣騰騰。三千虎賁之士站成五個橫排,一個個膀圓腰粗,壯如鐵塔,披甲執銳,目不斜視地望著從麵前五步開外緩步走過的魏惠王。大將軍龐涓、中軍參將公子卬一左一右,護衛於後。
魏惠王儀態威嚴,雙目炯炯,兩腳雖是緩緩邁出,卻是虎虎帶風,從左端巡至右端,又從右端巡至左端,不無滿意地欣賞著他的威武之師。
魏惠王巡過一個來回,這才走向中間一處高台,昂然立於台上,大手一揮,聲若洪鍾:“將士們,寡人看到你們了!”
三千壯士刷的一聲單膝跪地,齊聲吼道:“我等赴湯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擺手:“眾將士平身!”
三千將士又是一聲齊吼:“謝陛下!”“刷”的一聲起身,整齊得如同一人一樣。
魏惠王朝候立於一側的龐涓點頭讚道:“龐愛卿,真是一支鐵軍啊!”
龐涓跨前奏道:“回稟陛下,這三千甲士是兒臣逐一挑選出來的,皆是力可抵牛、各懷絕技的虎賁之士,能衝鋒陷陣,折旗奪帥,小可懾敵心神,大可一戰而定全局!”
魏惠王連連點頭:“好好好,寡人夢中所想之事,今日總算看到了!”略頓一頓,似不相信,“你說他們力可抵牛,各懷絕技?”
龐涓看一眼公子卬,公子卬跑步走至隊列前麵,大聲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隊首的青牛應聲而出,如鐵塔般走至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牽牛來!”
早有軍士牽一頭碩壯無比的犍牛走至列前。看到犍牛,青牛徑走過去,雙手執牢牛角。犍牛見牛角被執,勃然大怒,奮蹄前衝。青牛死死執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多時,犍牛不支,開始後退。青牛趕前幾步,猛喝一聲,兩臂發力,犍牛號叫一聲,歪倒於地。眾將士無不喝彩。
魏惠王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脫口讚道:“好壯士也!”
幾名軍士趕來,七手八腳地拉起犍牛,將它牽走。青牛朝惠王拜過數拜,重返隊首。
魏惠王轉頭問龐涓道:“龐愛卿,這三千軍士皆有這等本事?”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親試!”
魏惠王點點頭,走下觀台,在隊列前麵再次巡視一遭,突然抬手指向最後一排的一名小個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軍卒應聲出列,單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羅威叩見陛下!”
魏惠王聽他聲音洪亮,點頭道:“嗯,你有何手段,可否示於寡人?”
“羅威遵旨!”
羅威起身,使人拿過幾塊青磚,疊在一起,略一運氣,舉掌奮力劈下。那疊青磚從中間應聲而斷,眾人又是一番喝彩。
隨後,魏惠王隨便指點幾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舉石滾的,有刀槍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斷巨石的,當真是力士雲集,各懷絕技,將個惠王看得眉開眼笑,雄心勃起。
觀摩過三千虎賁之士,龐涓引領惠王走進中軍帳中,在一個巨大的木架前麵停下。惠王正自詫異,龐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錦緞,現出一架巨大的軍用沙盤。沙盤以模具形式將魏國周邊國家的形勢逼真地縮微,上有明顯的國界、城邑、山河、湖澤、守備、倉儲、要塞、敵軍數量及守將等,均插有竹簽標牌。
魏惠王哪裏見過此等沙盤,頓時驚喜交加,連聲讚道:“好寶貝,天下列國,一目了然呐!”轉對龐涓,“龐愛卿,你是怎麼搞起來的?”
“回稟陛下,兒臣使人四處勘察,比照列國形勢,與工師一道設計出來的。有些地方可能與事實略有出入,但大體不錯,可用於教戰。”
魏惠王又看一時,感歎道:“好好好,有愛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龐涓見時機已到,趕忙奏道,“兒臣尚有一求,請陛下恩準!”
“愛卿有何要求,盡可言來!”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僅憑微臣一人之力與這三千虎賁之士遠遠不夠。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鐵軍!”
魏惠王當即點頭:“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頃,“不過,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愛卿擬個奏本,大朝廷議。”
“微臣領旨!”
兩日之後,魏宮大朝。看到眾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揚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頒布兩道詔書!”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朗聲宣道:“司徒朱威聽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誠可嘉,著令晉封上卿,統領司徒、司農、司空、司寇、司馬、司工六府,輔助相國,統籌農商,改除政弊,固本強國!”
眾臣皆吃一驚,即使朱威,也似沒有準備。大家麵麵相覷一陣,紛紛將頭轉向相國。
誰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屬。自白圭辭世,六府權力實際上已經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達,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為上卿,襲陳軫之爵。而在魏國,上卿就跟左師、右師、太傅、少傅一樣,多年來一直是虛爵,即使幸臣陳軫,也多是讓他兼管外交斡旋,並未給他實權。魏惠王此番晉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轄製六府,顯然是將上卿用作實爵,等同於副相。這在魏國幾乎就是改製,而能影響魏王改製的,眼下隻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閉雙目,似在打瞌睡。
一陣驚愣過後,朱威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毗人又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司徒府禦史白虎聽旨!”
白虎應聲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禦史白虎治獄嚴明,年無積案,民無沉冤,功績卓著,著令晉封司徒,輔助上卿,統籌司徒府一切事務!”
白虎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擺手:“兩位愛卿請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謝陛下!”
二人起身,退於原位。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覺暢快。暢於何處?暢於諸位愛卿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暢於惠愛卿高瞻遠矚,運籌國策。暢於龐愛卿治軍有方,威服列國。暢於朱威卿多方籌措,保障供給。”略頓一頓,“諸位愛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諸賢傾心輔佐?”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眾臣皆將目光投在惠施、龐涓、朱威三人身上。
“諸位愛卿,”魏惠王身子緩緩站起,聲音緩慢而低沉,“寡人明白過,也糊塗過;威風過,也失意過。河西慘敗,列國圍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們口中不說,心裏卻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說,心裏也是明白。這個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過錯,都是寡人一人之錯。錯在哪兒呢?錯在親小人,遠賢臣。陳軫是小人,寡人親之。白圭是賢臣,寡人遠之。朱愛卿屢屢勸諫,寡人不聽。事過境遷,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絞。”略頓一頓,將聲音提高,表情也激動起來,“寡人有錯,寡人知錯,寡人今日在這裏認錯。寡人之所以認錯,是寡人不想再錯!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塊壘,一是希望諸位做個見證,二是懇請諸位薦賢舉能,使大魏朝廷盡是惠愛卿、龐愛卿和朱愛卿,舉座皆賢!”
魏惠王一番話語情真意切,發自肺腑。話音剛落,隻聽撲撲通通一陣亂響,滿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內,無不跪倒於地,失聲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聲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眾臣起身。
“諸位愛卿,”魏惠王的聲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們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國強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聽!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諫,勇於承擔!寡人承諾,凡當廷議政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傾心聽之;凡直陳寡人之過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虛懷納之。”
話音剛落,龐涓跨前叩拜,聲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點頭,緩緩坐下,態度和藹,麵現微笑:“龐愛卿請講!”
“陛下虛懷若穀,海納百川,可追上古賢王。微臣本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寵,方得一隅馳騁。微臣願竭股肱之力,披肝瀝膽,誓報陛下知遇之恩!”
“愛卿免禮!”魏惠王褒揚道,“愛卿治軍有方,禦敵有術,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寡人因有愛卿,方有今日之暢!不瞞愛卿,寡人閱軍歸來,每每思起三千虎賁,夢裏笑醒數次了!”
“三千虎賁謝陛下勉勵!”龐涓朗聲接道,“微臣以為,方今戰國,如同林野,弱小必為強壯所食。自古迄今,不戰而勝者無,不勝而王者鮮。我地處中原,強鄰環伺,雖得一時之安,卻不可高枕無憂。”
“愛卿所言甚是。愛卿有何良謀,但說無妨。”
“強國首先強軍,強軍卻非三千虎賁所能成就。據微臣所知,昔日吳起治軍,有良將數百,車騎五萬,武卒十萬。軍中之卒,皆可以一敵十,驅百裏而能戰。微臣不才,願為陛下再建鐵軍,小可保家衛國,大可伐國謀天下。”龐涓言至此處,從袖中抽出一捆竹簡,雙手捧起,“微臣擬征青壯蒼頭八萬,募良馬三萬匹。兒臣堅信,隻要教戰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鐵軍當可橫掃列國,威服天下。這是微臣所擬表奏,請陛下禦覽!”
龐涓一語說完,眾臣皆吃一驚,麵麵相覷。
毗人走過來,接過竹簡,雙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開,粗粗瀏覽一遍,抬頭望向龐涓,點頭道:“嗯,愛卿所奏,亦為寡人近日所想。隻是——征募如此之多,當是國家大事,尚容寡人細加斟酌,再行決斷。”
“微臣謝陛下抬愛!”
魏惠王再掃眾臣:“何人還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愛卿請講!”
“陛下,近年來征戰頻頻,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糧顆粒無收,倉廩已空,庫無存糧,民無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賦,地方橫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不少邊民背井離鄉,逃離魏地,致使大片田園荒蕪,民間已無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頭緊皺,沉思半晌,抬頭望向朱威:“朱愛卿,有多少邊民逃離?”
“回稟陛下,約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魏惠王麵色大變,“有這麼多?”
“陛下,”朱威緩緩說道,“二十萬隻是各地府丞的統計。地方府丞恐懼陛下責罰,想方設法隱瞞不報。據微臣粗略估算,逃離邊民少說也有五十萬眾,約占魏民十分之一成。”從袖中摸出一筒竹簡,雙手奉上,“微臣陰使多人赴邊地訪查,據此寫出奏本,請陛下禦覽!”
毗人下來拿過,呈予魏惠王幾前。魏惠王拿起竹簡,匆匆瀏覽一遍,將竹簡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頭來,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退朝!”
下朝之後,龐涓回府悶坐有頃,使人召來龐蔥,剛要吩咐什麼,又擺手將他打發,起身徑到前院,見自己的車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禦手,自己跳上去,揚鞭出府。
龐涓驅車徑至白虎府邸,門人報說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龐涓問過新府址,驅車趕至,遠遠看到白虎正與頭發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
新府有三十畝上下,亭台樓閣一樣不缺,雖說趕不上安邑時的白府大院,也沒有時下安國君府、武安君府奢華,也還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數的幾處豪宅。此宅原還輪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別賜給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願搬家,隻將門前的匾額換過,稟過魏王,將府宅讓予白虎了。
聽到身後車馬響,白虎回頭見是龐涓,急急叩拜於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龐涓就已飛身下車,將他一把扯起,厲聲斥道:“司徒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白虎隻好揖道:“下官白虎見過武安君!”
龐涓當即呆住麵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麼?”
白虎遲疑一下,輕聲喊道:“大哥!”
龐涓轉怒為喜,撲哧笑道:“這就是了!”抬頭打量一番宅院,微微點頭,“嗯,此處宅院有點氣勢,與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樂得合不攏嘴,感歎道:“唉,老奴萬未料到白家還有今日,蒼天有眼呐!”
龐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當領大哥觀賞一番才是!”
“大哥請!”
龐涓將馬鞭交給老家宰,與白虎走進大門,沿著府中林蔭石路走有一圈,對各處房舍評點一番。二人走至後花園中,龐涓指著草坪上的幾隻石凳道:“此處不錯,小坐一時如何?”
白虎看出龐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請!”
二人坐下,龐涓話入主題:“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覺得有些怪嗎?”
白虎點頭道:“是有些怪。小弟不過是司徒府禦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內宰臨時傳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裏一直打鼓,誰知陛下竟將如此大任委於小弟,小弟實在——”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門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該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這個,可是何事?”
“朱上卿與大哥素無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發難,實是蹊蹺!”
白虎笑道:“朱上卿沒有別的意思,大哥怕是誤會了。”
“誤會?”龐涓冷笑一聲,“大哥要征丁,他說邊民流失,無丁可征!大哥要擴軍,他說國庫已空,賦稅過重!這不是擺明與大哥過不去嗎?”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釋道,“數月以來,庫無存糧,民無積粟,上卿一直苦惱不已,多次在小弟麵前言及此事,斷不是針對大哥發難的!再說,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沒有聽出絲毫貶損大哥之意!”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是好人,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庫無存糧,民無積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農固本是遠圖,強軍卻是近憂,一時也遲緩不得。萬一秦人乘我饑荒,興兵伐我,我當何以應之?再說,即使上卿所奏隻為流民,與大哥無關,那他也得選個機緣,為何偏在大哥奏請重建大魏武卒這個節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這……”白虎遲疑道,“別是湊巧了!”
龐涓從鼻孔裏重重地哼出一聲:“就算湊巧,湊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張了幾張,不再說話。
龐涓看見,語氣略略緩些:“許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撲哧笑出一聲,“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請你小酌一爵,也算慶賀!”
白虎亦站起來:“謝大哥美意!隻是——昨晚犬子突發高熱,折騰得綺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過去這幾日,小弟定邀大哥來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壓宅酒!”
“小白起病了?”龐涓急道,“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門口,正要上車前去白虎的舊宅,忽見一騎飛馳而至,近前一看,卻是龐蔥。
龐蔥翻身下馬,急急稟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龐涓一怔,急忙問道:“孫兄可來?”
“來了,就在太子府中!”
龐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孫兄來了,小白起那兒,大哥隻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訴他一聲,就說龐伯惦記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謝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宮中,孫臏與太子申正在廳中敘談,話題剛及龐涓,東宮內宰進門稟道:“啟稟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見!”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說到武安君,人就來了!”
孫臏急忙起身,跟著太子走至門外。見到太子申,龐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禮!”
龐涓再拜:“微臣謝殿下!”起身跪向孫臏,“師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孫臏亦跪於地,與龐涓對拜,淚出:“賢弟——”
兩人對拜數拜,龐涓抬頭,將孫臏細細端詳一陣,聲音哽咽:“孫兄,一年未見,想煞小弟了!”
孫臏淚水流下:“愚兄也是,無日不在思念賢弟!一年未見,賢弟瘦多了!”
龐涓長歎一聲:“唉,出穀之後,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難呐!”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個,笑道:“兩位愛卿久別重逢,可喜可賀。來來來,府裏說話!”
龐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禮:“微臣有一請,懇求殿下恩準!”
太子申還過一禮:“武安君請講!”
“殿下遠行雲夢山,旅途勞頓,微臣不便相擾。微臣與師兄經年未見,有萬千話語待敘,懇請殿下準允孫兄暫住微臣府中,以敘別後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將目光轉向孫臏:“孫子,我們路上早就說好了,你來之後暫住太子府。這——”
龐涓急將目光射向孫臏:“孫兄!”
孫臏轉身,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臏心領了。臏懇求殿下準允賢弟所請!”
太子申點頭,扶起孫臏:“孫子請起。何處安歇,孫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稟過父王,當為孫子安排宅院。”
“臏謝過殿下!”
龐涓別過太子申,攜孫臏之手登上馬車,一路馳往武安君府。龐蔥早率眾仆恭候於外,見兩人進來,叩拜迎接。
龐涓攜孫臏之手,引他觀賞府宅,指點道:“孫兄請看,這一進是庫房,共一十二間;這一進是客房,共一十五間;兩邊廂房是仆從居所;左邊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麵,是三進院子……”
孫臏一邊觀看,一邊頻頻點頭:“賢弟府宅,果然雄偉!”
龐涓笑問:“孫兄可知此府原是誰的?”
孫臏笑道:“不會是陳軫的吧?”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真就讓孫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陳軫宅邸!奸賊陳軫畏罪潛逃,陛下震怒,淩遲了戚光和丁三,將此宅賜予小弟。小弟幾經改造,去其奢華,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樣。”指著主房,“主房到了,孫兄請!”
“賢弟先請!”
兩人攜手並肩,接連走過兩重大門,方進客廳。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於地。二人分賓主坐下,龐涓讓道:“孫兄,請用茶!”
“賢弟先請!”
兩人同時舉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孫臏揖道:“臨別之際,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他們,無不托臏問候師弟!”
“涓謝他們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賢弟在穀中時一樣。”
“孫兄下山,先生沒說什麼?”
“先生將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龐涓略顯驚異:“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賓’字為‘臏’。”
“這……”龐涓眼望孫臏,“‘臏’字不祥,孫兄可知先生為何改之?”
孫臏搖頭:“在下不知。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違。”
“嗬嗬嗬,”龐涓笑道,“既是先生所改,自有道理。不瞞孫兄,先生學問高深難測,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際,先生也曾送涓幾字,叫‘遇羊而榮’,結果真還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與羊有關,哈哈哈哈——”
龐涓隻提前麵四字,將“遇馬而絕”刻意隱去,孫臏自然不知,當下亦笑一聲,不無歎服道:“先生實乃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璣。”
龐涓附和一句,抬頭望著孫臏:“說到這裏,涓有一問,還欲請教孫兄。”
“賢弟請講,臏知無不言。”
“傳聞孫兄得授先生秘傳,可有此事?”
孫臏遲疑一下,點頭。
龐涓麵色有變,趨前問道:“請孫兄詳言。”
“賢弟出山之後,先生使我們三人驅鼠,臏打死一鼠,得授一書。”
“哦?”龐涓眼睛大睜,“敢問孫兄,是何寶書?”
“是臏先祖孫武子的《孫武兵法》。”
龐涓深吸一口涼氣,又緩緩吐出,沉吟許久,方才歎道:“唉,先生之寶,層出不窮啊!敢問孫兄,先生可曾對你提及《吳起兵法》?”
孫臏搖頭。
龐涓似已明白,又歎一聲:“唉,小弟下山過早,與此寶書失之交臂了!”
孫臏勸道:“賢弟莫急,待有閑暇,臏必將胸中所知,講予賢弟。”
聞聽此話,龐涓跪於地上,連拜三拜:“孫兄果有此意,於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沒齒不忘!”
孫臏跪地對拜:“你我金蘭結義,便如骨肉兄弟,賢弟何說此話?”
“好好好,涓弟不說這些了。今日車馬勞頓,孫兄還是早點安歇為好。來人!”
龐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孫兄的館舍安頓妥否?”
“回主公的話,安頓已畢。”
龐涓起身,轉對孫臏:“孫兄,請!”
相國府中,惠施盤腿坐於池邊的草坪上,正在打盹,太子申從花徑上悄悄走至,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惠施微微睜開眼睛,見是太子,起身叩道:“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禮,魏申有擾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幾時回來的?”
“剛剛回來。”
“請問殿下,雲夢山之行,感覺如何?”
“鬼穀果然是人傑地靈之處,即使一個童子,亦非尋常之輩。”
“哦?”惠施甚是驚訝,“這麼說,殿下見到鬼穀子了?”
太子申搖頭:“鬼穀先生正在閉關潛修,魏申無緣拜見。”
“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莫說是太子,縱使陛下親去,此人也是斷不肯見的。孫臏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將他請回來了。”
“此人如何?”
“與武安君不同,為人謙恭,從不談兵,乍看上去,不似習兵之人。”
“嗯,”惠施半閉兩眼,點頭道,“果真如此,當是大家。他現在何處?”
“本來擬定歇於魏申府中的,武安君聞訊,登門將他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