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得死些人!”
最後,家裏以小麻子出走為結束。這年小麻子十五歲。這天家裏豬牛打架,瞎鹿與小麻子也加入進去,瞎鹿站在豬一邊,小麻子站在牛一邊。雙方展開惡戰。這時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時的小麻子,雖然人瘦眼小,卻十分有力氣,一頭就將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條子去抽,抽得瞎鹿滿臉血條條;牛當然也打得過豬,用犄角將豬的肚子劃破。最後得勝的一方,小麻子騎上牛出走,離開家鄉,到外邊參加革命去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臨走之前,小麻子在打穀場召開新聞發布會,說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鬧個名堂,決不返鄉;此行並不單是參加革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男孩子的尋父情結。小麻子的出走,對沈姓小寡婦和瞎鹿,打擊都比較大。沈姓小寡婦失去兒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過去彈弦打鼓賣唱的瞎鹿是瞎子,現在瞎鹿瞎而複明,沈姓小寡婦卻瞎了。但瞎了的眼睛裏,仍不斷閃現著對瞎鹿的怒火。每天hu籃子用竹杆探路到地裏撿草,嘴裏仍喊著“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對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較害怕,因為單純的出走他不害怕,參加革命也不害怕。害怕害怕在他說要尋找親生父親,這比較可怕。說明他要棄舊從新,革命不但有外延,考慮國家與人民,還有內涵,要革命父子。這打擊比較厲害。自小麻子出走,沉不再與他說話,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床,同床異夢。他自己也變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隻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來與他算帳。在他心目中,小麻子最好在外邊革命的過程中被流彈打死;革命隊伍兵強馬壯,死一個不受大的損失,但他從此除了心頭之患。於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穀場口的大路上,等著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但兒子陣亡的消息,遲遲不見送來。他六神無主,什麼也幹不下去,嗩吶、喇叭、單弦、二胡、京胡、板胡、墜胡、大鼓、小鼓、皮鼓、腳踏鼓、大鈸、小鈸、大鑼、小鑼、手板,都不動了,業務都荒廢了。前幾天太後突然來延津,縣官韓布置人奏樂給太後聽,慕名來找瞎鹿,瞎鹿才突然想起自己隻顧惦記革命陣亡,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民間藝人。長期以往,如何了得?自己以藝人起家,站在人麵前,人看著才算一個人;從此不再是藝人,哪裏還有站的根基?縣官哪裏還會再找他?於是打起精神,開始重操舊業,從“哆、來、咪……”開始,練習各種樂器的發音。本來在太後於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要由瞎鹿給太後搞獨奏音樂會,無奈炮聲隆隆,太後也心神不安,提前在進香之後就匆匆上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當、穿好長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掃興。他怪太後走得太早、太急,沒給他一個重新做人、重新揚眉吐氣的機會和契機。如果太後能多停一天,聽了瞎鹿的獨奏音樂會,音樂會如又很成功,觀眾不斷拍掌,瞎鹿謝幾次幕還掌聲不絕,太後上台接見,握手,合影,女青年獻花籃,瞎鹿一定可以振作,過去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氣、恨氣、晦氣和小麻子給他積壓的瘴氣,可以一吐而快,一掃而光,一放而鬆,而舒服,而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與世無爭,真正做一個不涉世事,不爭名利,榮辱不驚,不與小人和小事計較的隱士、名士;但延津城外一聲炮響,把瞎鹿這些幻想與夢想給打破了。瞎鹿脫下無用的長衫,還原成那個低眉晦眼、窩囊不堪、一腦門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氣的凡人。太後,你不該走,你使一個藝術家失去一個脫離苦海與心獄的機會。太後你太心狠。但這隻是事情惡化的一方麵;事情更加可怕的,還在後邊,因為太後一走,代替太後進城的,竟是小麻子。